第二章 舊恩怨
袁淵直走得兩眼發黑,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實在沒有心情接電話,但他的性格不容許他對別人置之不理,便拿出手機,是梁碩實打來的。他接通,還沒說話,梁碩實已經出聲了:“老袁,剛才柯正良給我打電話,說你不願意賣劇本給他,到底怎麼回事,給的價格太低了嗎?”
袁淵有氣無力道:“不是他買,是王瑞澤。”
“我操,怎麼是他!那你把劇本拿回來了嗎?”一向涵養頗好的梁碩實忍不住爆粗口了,他是袁淵的校友兼老鄉,比袁淵高了兩屆,學的是表演專業,是人藝的話劇演員,也是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袁淵和王瑞澤的恩怨,梁碩實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當然,不包括他們曾是戀人這件事。
“拿回來了。”
“那就好,沒想到這柯正良居然是王瑞澤的人,沒幫上你的忙,實在抱歉。”梁碩實說。
“沒關係,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對於這點,他有些不太確定,他不知道柯正良會不會把自己跟他說的故事梗概告訴王瑞澤,這人是個慣抄,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糅合別人的故事,想到這裏,袁淵心裏就有些不安。
梁碩實換了個話題:“昨天跟你說的聚會你會過來吧,順便幫我看看新劇本。”梁碩實的劇團最近打算排一個新話劇,大家正在集思廣益籌備劇本,袁淵以前上學的時候寫過一個非常經典的話劇《青春作伴》,如今戲劇學院的師弟師妹們每年還會排演,他在戲劇學院還是小有名氣的。
袁淵伸手摸了一下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頭頂,只覺得眼暈耳鳴:“我不去了,你把劇本發我郵箱裏吧,我看了后給你提一下參考意見。”
梁碩實說:“那不行,你必須過來,寫劇本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其他的人,我們一起討論一下,你來幫我們參考一下,出點主意。”他知道袁淵必定要找借口推脫的,所以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袁淵嘆了一口氣:“我看看再說吧。”
梁碩實不由分說:“別,一定要來!老袁,你得出來接觸一下社會,再這樣下去,你就要跟社會脫節了,閉門造車是寫不出好劇本來的。什麼都不要說了,一定要來,你不來,我就跟你翻臉!”
袁淵知道他是真關心自己,再這麼下去,也許真會被社會淘汰了:“好吧,我來,可能會晚一點。”他掛了電話,將手擋在眼前,想起剛才遇到的王瑞澤,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一步錯,步步錯,如果當初那個劇本沒有賣斷,他又會經歷着怎樣的人生呢?可惜一切沒有假設。有時候,袁淵安慰自己,換個角度來看,這所有的艱難困苦,都是人生的閱歷、生命的考驗,全都是財富。只是這王瑞澤簡直就像一個陰魂,在他的生活中老是揮散不去,袁淵想起他,簡直是一口老血鬱積在胸口,噴不出去,驅散不開,實在令人鬱憤。
大三那年,袁淵罹患腎衰竭多年的父親到了不得不換腎的地步,恰好有了□□,缺的就是錢,換腎手術需要二十萬左右。由於父親的前期治療已經掏空了家底,且負債無數,這筆手術費對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
袁淵當時手頭有一個精心琢磨了很久的電影劇本《微光》待出手,是一個很不錯的故事,但他是個新人,賣過劇本的編劇都知道,第一個劇本最難賣,而且價格也壓得很低。當時一個影視公司跟他談價格,只肯出五萬塊錢。如果不是那麼急需用錢,袁淵不會計較劇本的價格,對一個編劇來說,只要第一個劇本賣出去了,並且能夠拍出來,那麼以後的身價便會直線上漲。但是袁淵需要錢,他希望能賣個好價錢,但是對方卻不肯再讓步。
這時王瑞澤帶來一個消息,說一家大影視公司願意出二十萬買斷袁淵的劇本,只是連署名權都要出讓。袁淵內心十分痛苦,自己的心血變成別人的東西,任誰都不願意割捨,對一個編劇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出讓這個署名權的,這是最終的底線。但是他實在太需要錢了,對方給的價格太誘人,這二十萬就是全家的救命稻草,如果放棄,那就是放棄父親的生機。袁淵掙扎萬分,最後還是同意買斷,讓父親能做手術。劇本可以再寫,父親只有一個,相信誰都會跟他一樣選擇的。
等父親手術結束回到學校,袁淵發現王瑞澤跟自己疏離起來,他以為是自己忙於照顧父親冷落了他,便打算好好陪陪他,卻撞見王瑞澤跟一輛限量版邁巴赫的主人接吻,袁淵怒不可遏,衝上去狠狠揍了對方一拳。王瑞澤跟袁淵提分手,人往高處走,袁淵沒有挽留。王瑞澤很快搬離了宿舍,而且也不怎麼來學校上課,兩人從此陌路。他也聽說,那輛邁巴赫的主人,就是買他劇本那家影視公司的老闆。
等到電影上映的時候,袁淵發現編劇一欄赫然列着王瑞澤的名字,後面還綴着一個資深老編劇的名字。袁淵強忍着心中的激動看完電影,發現劇本的內容更改得並不多,這些更改的地方,不知道是出於老編劇之手,還是王瑞澤之手。袁淵這時才意識到王瑞澤的用心,他對自己這個劇本再熟悉不過,恐怕是早就覬覦自己的劇本了。但是賣都賣了,還去計較誰是編劇,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微光》是一部文藝片,說的是一名高中生意外落水時被好友所救,好友不幸溺亡,高中生心懷愧疚,在向好友的失明寡母坦白和隱瞞之間掙扎着照顧好友盲母的故事。導演是個擅長講故事的人,電影很還原劇本,情節張弛有度,感情樸素動人,表演自然流暢,演員除了男主角顧予任,都是有頭有臉的明星戲骨,顧予任雖然是個新人,但是表現得非常出色,將主角的愧疚和糾結表演得淋漓盡致,與一眾老戲骨對戲也絲毫不顯怯場,是個天生會演戲的人。這部電影的口碑非常不錯,連一向苛刻的豆瓣影評都給了8.3分,這對國產片來說,是很難得的高分了。
《微光》上映的時候,正值國產電影保護月,沒有海外引進片來分賬票房,同期又沒有更優秀的影片,加上宣傳和發行給力,排片很佔優勢,所以這部文藝片取得了近三億的票房,刷新了當時國內文藝片的票房紀錄,是少見的叫座又叫好的國產電影。這部電影在台灣金馬獎上成了最大的贏家,將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大獎收歸囊中,還獲得了最佳原著劇本提名。又在柏林電影節上獲得了最佳編劇和最佳男主角提名。
袁淵悔得腸子都青了,但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親的手術很順利,沒有出現太明顯的排異現象。
這部電影成就了王瑞澤,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編劇,就能獲兩項最佳編劇提名,前途不可限量。這之後不久,他成立了工作室,從事影視編製工作。他先編製了兩部電影,然而電影又雷又爛,大失水準,票房都撲到姥姥家了。王瑞澤是個聰明人,他很快調整了發展方向,轉向電視行業,以改編暢銷書和翻拍經典劇為主,漸漸積累名聲,對電影涉獵很少,後來只拍過兩部電影,雖然及不上《微光》,但也可圈可點,漸漸在業內得到了認可。
畢業之後,袁淵一邊工作,一邊兢兢業業地寫着劇本,像所有的新人一樣,一切從零開始,然而他的成功之路比別的新人更加坎坷。他投出的稿子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在簽約的最後關頭被人拒絕。最令他氣憤的是,王瑞澤後來拍的兩部口碑尚可的電影,每個故事都化用了他曾經投稿的劇本,要麼抄襲故事大綱,把背景從現代改到古代,要麼截用故事中的經典片段,與其他的雜糅在一起。
袁淵氣憤難平,將王瑞澤工作室告上法庭,但是均以證據不足而敗訴。袁淵試圖通過網絡媒體來揭穿王瑞澤的真面目,然而“王瑞澤抄襲”的話題從來都不會出現在微博熱搜榜上,袁淵勢單力薄,名不見經傳,永遠也鬥不過有着龐大公關團隊的王瑞澤,只有少數正義的網友在微弱地吶喊,卻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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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廳里,王瑞澤對面的顧予任已經換成了柯正良。柯正良看着將自己叫回來的王瑞澤,自打折回來之後,對方一句話都沒說,柯正良感受到了沉寂中的壓力。雖然室內開着十足的冷氣,他還是用紙巾擦着他肥厚頸脖上的汗,紙巾被汗洇透破掉,粘在他的脖子上,他用小眼睛偷瞄着面色陰晴不定的王瑞澤,心裏打着鼓,不知道對方要說什麼。
王瑞澤的臉色比空調里噴出的冷霧都要寒冷,用手指捏着湯匙,一下又一下地攪拌着早已涼透的咖啡,過了許久,才抬起眼帘,瞥了一眼柯正良:“柯老闆,今天這事你辦得不地道啊,你明明可以拿了稿子回去找我,為什麼偏要趁袁淵還在的時候來找我?”
柯正良的汗冒得更像泉水了,他是個小製作公司的老闆,跟王瑞澤這樣名聲在外的公司沒法比,自己沒有資金,每製作一部影視劇都要求爹爹告奶奶去拉投資,或者跟大公司合作,這次是王瑞澤主動找到他,讓他想辦法去要袁淵的劇本。雖然王瑞澤對他說過,不要跟袁淵提起他的公司,但是柯正良哪裏知道袁淵對王瑞澤是這種態度,一般人稿子被大公司看中,難道不該去燒高香嗎?
柯正良的魄力與眼光都不夠,否則一個真正優秀的製片人,在聽過故事之後,就會定奪下來這故事值不值得拍,看過劇本,就能夠拍板簽還是不簽。如果他當場和袁淵簽了約,袁淵想反悔也是沒有辦法的,但他這人過於謹慎,不輕易簽約,所以就錯失了機會。
柯正良不簽約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是個極其摳門的人,他自己美其名曰是為開源節流,不肯多花一分錢,只聽了梗概,沒看過劇本,王瑞澤也沒說非要不可,怎麼能簽約呢,否則買了劇本不能用,多虧啊。他剛下車的時候就看見了王瑞澤的車,便知道王瑞澤在這家咖啡廳見客,便打算拿到稿子后直接交給王瑞澤,省得再跑去找人的油費或者去外頭吃飯的開銷,結果被袁淵撞了個正着。精打細算到如此程度,也是可笑可嘆了。
王瑞澤見柯正良不說話,嘆了口氣,想起來什麼,便說:“好吧,這事咱們先不說了。他這個劇本是個什麼樣的故事,他跟你說過了吧?”
柯正良連忙點頭:“說了,說了。”
王瑞澤說:“那好吧,你跟我說說,到底是個怎樣的故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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