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冷宮（二）
呵……
那明黃的袍角在我的眼中變得格外清晰，清晰到上面紋着的祥雲騰龍脈絡都看得仔細，他的話字字如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心頭，分明的痛。我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是小舟的鮮血，手很涼，不知是我的手涼，那還是小舟的血變涼了。
冷宮呵。
“皇上，娘娘有孕八個多月了……”安秋顫着聲音跪在地上，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皇上打斷了。
“在冷宮裏也可以生下來，朕會安排產婆的！”
他斬釘截鐵的話語在一甩袖之間墜落在地，生硬的語句中沒有包含任何情感，我以為，他會有一絲絲的眷戀的。
一室的沉寂，只有眾人克制住不敢用力呼吸的聲音。
“皇上，萬萬不可啊，娘娘的身子怎麼可以經受得住？”我想不到安秋會如此大膽敢為我求情的，她的眼神堅定而焦急，可我不明白的是，皇上在看到她的眼神時，竟是愣了一下，方才那兇狠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
我並不說話，他立了十幾秒鐘，終究恨恨離去。他以為我會求情么？不，我不會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一種痛快的感覺，也許是我欠他的太多，他這樣，反而讓我心裏得到平靜和釋懷。
他走出門檻，丟下了一句話。
“安秋乃水晶樓的執掌仕女，不能隨你到冷宮去，你便帶着你的貼身宮女過去吧。”
我苦笑地點點頭，委下身子說道：“民女恭送皇上。”
我的自稱民女讓他顫了一下，終是不習慣的，可是，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還屈着雙膝，碩大的肚子被擠得有點疼。安秋含淚扶起我，說道：“娘娘不必傷心，皇上終會知道一切的，他現下只是太生氣罷了。”我笑着點了點頭，並不想說些什麼。
“小姐，小桃永遠陪着小姐，嗚……”小桃也哭了，那溫熱的淚滴在我的手上，濕濕的熱從手心向五指蔓延，指間發冷，麻麻的感覺聚在指尖。我顫着手，給小桃擦去眼淚，說道：“小桃不哭，堅強點。”可是，我心裏還是一陣一陣的酸。
“娘娘，奴婢（小的）願意陪同娘娘一起！”菊兒和樓里的諸多宮女太監跪在地上齊聲說道，她們仰着頭，我看到了盈盈的淚光閃爍了一片，成了白天裏最亮最美的星子；滴在地板上的淚珠砸出的聲音，成了最憂傷的曲子。
“你們……”我大吃一驚。我以為，這后宮裏，人與人之間是沒有感情的，純粹的感情。這些宮女太監們只是依靠着主子過日子，一榮則榮，一衰則衰，我如今破落了，哪能讓他們隨我到冷宮去受苦呢？而這宮規，也不允許。只是心裏突然覺得暖了起來，我含淚一一扶起他們，哽咽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出來，“謝謝大家了。”
我自然沒有讓這一樓的宮女太監隨我去了冷宮。
在侍衛用白布矇著小舟抬出去的時候，我含淚向她默哀了許久，然後私底下讓安秋以我的名義悄悄地厚葬了她，並讓人捎去了一筆我私自的銀兩給小舟的親人。
在快走進冷宮那道沉重漆黑的大門時，安秋執我的手，熱淚盈眶，她吩咐着小桃好生照顧我，然後輕聲地說：“娘娘只當在此養身子，奴婢打小在這宮裏做事，人情之間會私底下通融的，但伙食只怕是清減了些。”我點頭，看着安秋那熟悉的臉龐，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了璇玫的身影。我張了張嘴，差點叫了出來，卻被安秋一句話堵了去，我才及時住了嘴，含淚再次點頭。
“娘娘很快就會出來的。”
“本宮並不擔心。”
冷宮其實並不冷，庭院裏有着蒼翠參天的大樹，枝葉茂盛，藤條繞着樹榦生長，片片如心的葉子肥厚鮮嫩。我環視着這一個庭院，鮮少有花，只有零星地開在牆角處的幾盤薔薇，彩蝶幾隻，鳥聲零落。這裏很寧靜。
在冷宮裏的當然不只我一個人，行走間，我在各個小屋子裏看見一些穿着簡樸的女子，有的梳理得整整齊齊坐在桌邊沉思什麼，有的卻是頭髮凌亂，面目骯髒，烏黑的臉上只露出兩隻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們只是看我，並不走過來，我心裏有一點點的怕，因為她們的眼神太不一般了，說不出的感覺，那目光本是投向我的，卻感覺不到是落在我的身上，而是在我的周圍飄來盪去，我回頭，並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小姐，她們在看什麼呢？”小桃拉了拉我的袖子，有些害怕地問我，她也感覺到了這些女子的不對勁。
“我也不知道。”
這些女子，有些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有些，已是人老珠黃，臉上已有深深的皺紋了，臘黃的臉看上去像是五十歲的老嫗。只是，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頭上的花飾，儘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深紅的，紫的，粉紅的，千瓣的……定是她們當年風華正茂時的妝扮吧。但是，這些用布做成的牡丹，已經快要凋謝了。這冷宮的女人，和冷宮外的女人，原來是天地之別。我的心被深深的震撼了。
終於，那些眼神不再停在我的身上了，而轉為一種深深的失望，她們各自低下頭，沉默的散開。那失望的眼睛中不再有光澤，而是回到一種沉暗，只是黑與白分明，讓人知道那還是一雙眼睛，如死魚眼般，空空洞洞。
“小姐，她們怎麼又走開了？”小桃不解，問道。
我頓悟地說：“因為我們的身後沒有皇上。”
靜心閣。
我念完這三個字，前面帶路的小太監便開口道：“武氏，這便是你的居所了。”說完，便走開了。
我的居所倒也乾淨，看來是安秋事先為我安排了人打掃過了。窒內只有一張小床，一張桌子，四個小椅，還有一個小櫥櫃。桌上的瓷瓶掛着幾枝枯萎的花枝，瓶中已沒有了水。我給瓶子重新注入水，然後從牆角摘下三枝薔薇，便這樣養在瓶中了。待我和小桃把靜心閣打掃整理一番后，太陽已西下，整個冷宮便陷進一種道不明的昏暗中，格外的冷蕭。
匆匆吃下些東西，我和小桃已累得平躺在木板床上睡去了，以致於吃了什麼東西，我都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假裝乎是一碗糊糊的東西。其實我並沒有做些什麼活兒，碩大的肚子讓我行動起來很不方便，活兒幾乎都是小桃一個人包攬了。
夜裏並不冷。
昏昏沉沉中，我聽到了一陣嘈雜，似是女子的哭喊，聲音卻是嬌柔的。終是醒了，我睜開眼，終於聽清了，是隔壁的女子發出的聲音。我豎起耳朵去聽，心裏一下子便冷了下來。
“皇上，皇上，您快來呀，臣妾好好服侍您，皇上……”
似是呼喚，又是長久以來的期待，明明是虛幻的，卻聽得如同真真切切的……
這個冷宮並不冷，只是沒有了皇上，一切，四季如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