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千鈞一擊(七)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千鈞一擊(七)

再說英華,也不知是誰快手快腳地備好了馬,她顧不得多加個疑問,腦中迴旋只有那侍婢慌張回稟的幾個字“玄武門危急”,“玄武門危急”……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催馬前行,幾乎是一兩息之間,她已跑出了老遠。

直至半途,英華一個激靈,疑竇突然冒躥出來:這馬好似事先有人備好了的,怎會來的這樣快,她才喚要備馬,就有人牽了來?分明有長孫氏的嚴令,一路出弘義宮,怎也不見人攔阻?再一樁,玄武門危急,消息如何由宮人傳遞,從一清早二郎離宮始,便一直由內監在通遞消息……

英華緩下馬速,越想越是怪異,想要撥轉馬頭回弘義宮去,又覺萬般不放心,倘或二郎真有危難,自己怎能袖手不理。一路彷徨猶疑,不覺又走出老遠,眼見離玄武門一時不遠,她一橫心,罷了,橫豎就在眼前了,究竟怎麼個形景,去了便知。

還未及抖韁繩縱馬,忽然她身子一僵,下一息整個人便矮下半截,伏在馬脖子上,快如閃電。不足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羽箭從她的頭頂擦過,“噗”地一下直沒入她左側的樹榦中,箭尾的白羽震得發顫,足見力度之大。

才剛躲開第一支箭,左右又各射來幾支,英華一夾馬肚,緊催了兩下馬,心中瞭然,原是在此地設了伏,顯見是衝著她而來,一時卻料不準是誰人這般歹毒。

馬向前躥出兩步,忽然之間又被英華撥轉回頭。直直地向羽箭射出的方向猛衝過去。暗中設伏的人眼見自己要藏不住,只得從樹榦後頭跳出,不過十騎。英華與之纏鬥了約莫小半時辰,身手只是尋常,砍翻了四個,剩餘的不敢貪功戀戰,轉身往回逃竄。

英華也不提馬追去,一來她心繫着玄武門的情形,無心追究設伏的是何人,二來她畢竟未出月。產後氣弱體虛。這才小半個時辰,已略有不支。

及到她趕至玄武門外時,已然氣喘連連。玄武門外濃重的血氣,四處橫倒的屍身殘肢。躺地的馬匹長槊。儼然勝負大局已定。她定了定神。凝眉細觀,大敗的乃是太子的人馬,遂心中大定。城樓上有人認出她來。呼喝着將城門開啟了一道縫,英華見狀忙策馬奔入城門,玄武門內卻仍是一片兵刃相接的刺耳銳響,各種喊殺慘叫此起彼伏,激斗正酣。

“二郎!”亂斗的人群中,英華一眼便找出了李世民,高呼一聲,手中握緊了長刀,左躲右劈,一路搏殺過去。

李世民回眸一驚,策馬奔至她身邊,“你來作甚?”

英華揚起一張蒼白卻掩不住興奮神色的臉,朝他燦然一笑,“自是來助你的。”即便身處危境險地,李世民仍是不由一呆,記不清多久未見她笑得這般動人心魄,多久未見她馬上戎袍持兵奮戰的英姿。

便是這一呆,一支利箭帶着嘯鳴從他耳邊擦過,耳上一下刺痛,擦破了些許皮膚。兩人一同回頭向利箭射來的方向望去,正見李建成手中張着弓,第二支箭已從弓弦上射出,直奔李世民咽喉而來,已然躲避不及。

“二郎!留神!”英華驚叫出聲,拼盡全身氣力,縱身直撞到他身上。照着她的估算,兩人將一同落馬,躲過這一箭。李世民應聲被撞跌落下馬,在地下連滾了兩番,方穩住身子,英華才剛搖晃着從馬上墜落。

她的估算極罕見地出了錯,這一回她即便使出了渾身的氣力,較之平日也少了三四分,元氣未復,加之方才已拼殺了一陣,極度的疲累侵蝕了她的身體,故她的力度與速度皆減弱了幾分,並未與李世民一同墜地,卻在將他撞落的瞬間生受了那一箭。那箭射來的力度極大,帶着疾風,將她推落下馬。

這一箭正中在她心窩,血水霎時圍着穿透她身體的箭桿氤氳開,在她的淺碧色的衣袍上暈出一大灘刺眼的殷紅。

李世民嘶吼一聲,猛地抓過身邊一人,奪過他手中欲張的弓箭,將弓弦拉滿,一雙紅得要滴出血來眼睛直瞪住前頭馬上的李建成。李建成亦搭上第三支箭,兩人箭尖相對,一觸即發。

李建成如何也料算不到,就在他全部的意念都集中於手中這一支他以為能定下大局的羽箭上時,李世民突然拋開弓箭,俯身拾起英華掉落在地的長刀,喉中的嘶喊猶如陷於絕境中的困獸,帶着血腥氣噴薄而出。

他的身形快得幾乎教人不及眨眼,轉瞬已跑至李建成的坐騎邊,跨出最後一步的同時另一腿狠力地蹬在地下,整個人一躍而起,竟然高過了坐於馬上的李建成,雙手高舉起長刀,手臂上青筋賁張。

李建成最後看了一眼這張燃着熊熊怒火,令他將近三十年寢食難安的臉,長刀便從他的脖頸直穿而過,他瞪大眼睛,原想說些甚麼,最終只是張了張口,向後仰跌下馬。暗紅色的濃血帶着熱氣從他喉嚨里冒出來,微張的嘴突突地往外冒血沫子,惟一雙睜得滾圓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中那輪已升至中天的驕陽。

……

海池石舫的四角都放置了盛了大冰塊的木桶,輕紗帔帛的宮人徐徐搖動着大煙羅綢扇,木桶中的涼氣卻已漸漸消散,有意雕成蓮花的冰塊也早已半化成水。

李淵與裴寂等人在石舫內坐着,無人出聲說話,他轉過頭,望了幾眼石舫外層層守立的羽林軍,再望望半跪在身側的尉遲恭,心下全然明白,這哪裏是護駕,分明是挾持。尉遲恭所言的“謀反”,大約是他嫡出的三個兒子,在宮牆外動了拳腳,只待他們分出了勝負。敗了的那一方,便是“謀亂”的。勝出者便會押着敗了的那一方,來向他這個父親討要功勛,要他懲處作亂者。

李淵面上毫無變色,卻暗自用力咽下一聲長嘆,他如今已是耳順之年,年事已高,皇位之爭自然愈發的兇險,這是天家的宿命,他不怨大郎。亦不十分怨二郎。故此他比裴寂等人更為安定地坐在石舫中,也不理會驚懼的陪侍妃嬪低聲啜泣,只拈着棋子,候等那個必然的結果。

足過了近兩個時辰。十人一隊的羽林軍齊嶄嶄地自北面跑來。尉遲恭迎上前。為首的羽林郎與他耳語一陣。卻見尉遲恭面上一振,瞬間提起了全部的精神,蹬蹬蹬地返身跑回石舫之上。依舊循軍禮半跪,拱手朗聲稟道:“太子與齊王起兵作亂,攻佔玄武門,幸而秦王殿下早得奏報,現已率兵掃平叛亂,叛首並餘孽皆已伏誅。”

李淵手指一顫,手中的玉棋子“噹啷”一聲落入棋盤。從旁的妃嬪裴寂等人皆驚得頭腦發懵,耳中嗡嗡作響,半晌回不過神來。原只道是兄弟相爭,拿住個錯處,要來御前辨明。便是動起手來,也只當是小打小鬧,一方揪了另一方來鬧一場罷了,誰能料到李世民這般大膽,竟敢誅殺同胞兄弟。

還是李淵最先回過魂來,低頭重新執起那枚掉落的棋子,淡然道:“甚好,二郎當真是果敢勇斷,屢次平叛功不可沒。既如此,命他好生善後,一應行動,自拿捏着辦,不必再來回。”

海池上吹過一陣風,伴着過了冰桶的涼意,裴寂猛打了個冷顫,如夢方醒一般,心中暗悔不迭,這一盤大局,開對了局,卻跟錯了注。他突然撲至李淵跟前,痛心疾首高呼:“聖人明鑒,太子覬覦帝位已久,素日乖張弄權便罷了,不料竟這般等不及,其心實實地可誅。幸有秦王殿下明察秋毫,舍一己之身力保國之安穩,功高蓋天。如今既太子位空虛,突厥外胡虎視眈眈,為安邦定國計,太子之位不可空。況且天下歸心,天意不可違,民情不可抗,還請聖上早作決斷,請立秦王殿下為太子。”

尉遲恭頗為意外地瞟了他一眼,武將心思粗放,也不計較裴寂心腹內的彎彎繞,跟着他又請了一遍,連稱兩次“裴公所言極是”。

“都退下罷。”李淵無力地抬手向外揮了揮,嗓音異變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傳令中書令,速持辦相關事宜。”

跟前的人漸次退去,李淵仍舊怔坐於石舫內,玉棋子依然在他指間夾着,他無端地想起妻子臨終前的囑咐:大郎、二郎,二子皆有王者之氣,亦有爭雄之力,有這二子,大業可成。日後事成,繼位者卻只可二郎一人,非偏愛相幫,惟早立二郎,斷了大郎的念想,方能兄弟服順。若執意使大郎立,然大郎陰沉猜忌,遲早將二郎除之而後快,介時二子相爭,必有一亡,人倫慘喪。

這道理,后宅婦人尚能通透,緣何他非得禍至眼前才能徹悟。李淵自沉悶的胸口擠出一絲微弱的嘆息,喃喃道:“還是夫人瞧得透,終是比我明白……”言罷再支撐不住,向後仰倒下去,唬得宮人侍婢驚叫成一片。

……

穆清在屋內枯等了一陣,出盡手段欲引出長孫氏,偏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堅拒不見。直至午時,有侍從模樣的人疾奔入室,報稱秦王殿下與杜長史一行已回至弘義宮,正聚於前殿。

穆清一把拽起他的衣裳,幾近吼道:“英華是否同歸?”

那侍從驚慌失措,連連點頭,又搖了下頭,四下躲閃着她的逼視,含糊道:“夫人她……她……為太子所……”他突然頓了頓,忙擺了擺手,“啊,不,為隱太子所傷,傷勢……”

不待他說完,穆清使力推開他,兀自向屋外跑去,院門口的守衛武人俱已撤散去,穆清一面提裙小跑,一面轉動了一番心念:那侍從稱太子為隱太子,可知事成了,又說英華為隱太子所傷,便是說她未遭長孫氏暗害。

她竭力地往她願意見到的場景去想,固執地認為此番一如從前那些緊要關頭,必定有驚無險地渡過,英華雖是傷了。但戎馬十年,受傷挂彩也不是頭一遭,理應是無大礙的。她無來由地堅信,只要英華不曾受困於長孫氏的暗算,便會無恙。

前殿已在眼前,遠遠望去,那邊似乎亂鬨哄的不成個樣子,穆清不由放緩了腳步,猶猶豫豫的好似被不知甚麼東西絆住了腳。她漠然地瞧着一名侍婢急匆匆地向她跑來,隔了老遠焦急喚道:“顧夫人趕緊去瞧一瞧。夫人只怕是不好了。”

“休要渾說!”穆清立眉瞪眼地將那侍婢怒斥了一通。“說話仔細着些,甚麼好不好的!”言罷她腳下倒也快了幾步,踉踉蹌蹌地行至前殿,抬了兩次腿。方才跨過前殿的門檻。

外頭轟亂。殿內倒是靜得很。穆清拂開眾人,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一面抬頭掃過一圈。長孫氏、杜如晦並幾個婢子默立一側。再轉過視線,李世民半跪在一張半榻前,竟是在低泣。走到他近前,才聽得他帶着哭腔柔聲喚:“英華,英華。”

穆清順着他的聲音望過去,腦中轟然一響,心口狠狠地纏絞起來,身不由己地向後連跌撞了兩步。遲滯了一息,她猛然又向前直衝了幾步,伏在半榻邊,衝著李世民語無倫次道:“這一身的血腥,怎也不替她換一身乾淨衣裳?御醫必定是來瞧過了,湯藥煎好了么?快些命人去煮水,多放干艾葉……”一面說一面要伸手去拽英華的手臂。

“阿姊……”英華大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費力地睜開闔着的雙眼,吐氣似地喚了她一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面孔上掠過微微的一抹笑,紙張一般煞白的菱角唇木然地一張一合了好幾回,方聽見她氣息微弱的聲音,“阿姊來了……”

穆清抬袖抹了抹眼底的淚水,探手去搭她的脈搏,因手指顫得厲害,幾次都從她手腕上滑落,試了數次,終於扣住了她的手腕,卻又如摸到了什麼滾燙之物,倏地放開,縮回手去,臉上強撐起幾分笑意,“阿姊醫術不精,連個脈象都摸不準,英華你莫怕,阿姊這就替你尋個好醫士去。”說著她扭頭在人堆中找阿柳,“阿柳,阿柳!快去,去請位……”

“阿姊,不必去。”英華努力反握住她的手腕,喘着氣輕聲道:“都這光景了……我想聽阿姊……說說話……”聲音微弱下去,穆清幾乎伏到她胸前,仍聽不清後半截話。

穆清又抹去一把眼淚,點着頭咽下哭腔,改換了鄉音,軟聲細語絮絮地說起了她幼時的事,說起了她們頭一次在吳郡相見時的情形,說起了鳳翎。英華含笑聽着,穆清的眼睛一壁笑一壁流下不絕的淚線。左右從旁的侍婢,並幾個心軟的內監,無不扯起衣袖悄悄抹淚。

突然穆清手上一緊,英華睜大了眼,牢牢握住她的手,半撐起身子,求救似地望着她哀訴道:“阿姊,帶我出去,帶我離宮……”

“好,好,阿姊帶你出去。”穆清忙不迭地點頭應答,抬眼正撞上榻邊李世民溢滿痛楚的眼睛,她堅決地向他投望一眼,探身就要去扶抱英華。她原以為會遭他推搡喝止,卻不料阻力來自后腰。不知何時杜如晦已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邊,攔腰將她阻下,也顧不上人前體統,一力將她往懷裏帶。

“穆清,你莫要如此,英華終究是秦王……”杜如晦在她耳邊的低語未盡,便遭她截斷了後頭的話。“你聽,你亦聽見了,她要我帶她出去!”她拚命扭動着腰肢,試圖掙脫開他攬抱着的手臂,探出上半身儘力向半榻上的英華掙夠去。

那一聲哀求,似乎耗盡了英華所有的氣力,她筆直地朝後仰倒,癱軟地跌落到李世民的臂彎中,含淚帶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緩緩地轉動目珠,渙散地望向大殿門外的光亮,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英華!”穆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巨大的痛楚彷彿從四面壓來,將她圍裹在當中,她伸出雙臂,卻如何也摸不到她煞白髮灰的臉,她死死地盯着她半張的眼帘上卷翹分明的睫毛,固執地等着那睫毛會忽然靈巧地抖動幾下,卻只看見一片死寂。穆清只覺自己的頭腦里一片慘白如同英華了無生氣的面頰,絕望和哀痛輪流替換着在她心間錘砸。

杜如晦從她身後攔腰抱着她,加重了手臂上的力度,將她圈錮在自己身前,他深知此刻不論他說甚麼,都入不了她的耳,也只得揪着心看她竭力地向那張半榻伸着雙臂,哭斷衷腸聲聲喚着英華。

李世民卻止住了低泣,似乎所有的眼淚都化成了眼眶裏充盈的血絲,他依舊半跪在半榻邊,背脊手臂僵硬得猶如頑石,低頭盯着她半側向門外的臉看了許久,久得幾乎忘記了她已逝去事實,直至長孫氏緩步挪至他身邊,抹着眼淚柔聲勸他趕緊將英華的身後事操辦起來,他才恍然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

穆清的嗓子已然嘶啞得發不出聲來,身上的勁也在不斷地掙扎中耗散殆盡,她的身子依然受錮與杜如晦的手臂,被淚水糊住的雙眼獃獃地望着李世民松放開英華的後腦,將她小心地安置在半榻之上,抬手拂上她猶半睜着的雙眼。

卻見李世民從半榻邊站起身,拖着腳走到她跟前,神情僵直,麻木地張合著嘴唇,“既是她的心愿,你便帶她走罷。是我百般對不住她,如今還有甚麼資格將她拘着。”

穆清不知從哪兒來的氣力,甩脫了杜如晦的手臂,直撲到半榻前,摸着英華已冰冷的臉,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哀聲泣道:“走,咱們走,阿姊帶你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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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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