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千鈞一擊(八)
武德年的最後一個秋天來得早,因這一年的楓葉格外紅艷,故顯得這個秋季的顏色尤其濃麗。倒是朱雀大街兩側夾道的大槐樹,竟是在秋日裏重新冒出了許多嫩葉芽兒。過往的人皆忍不住駐足探看,撫掌稱奇,通曉些世事的人不禁暗自嘀咕:莫不是改換了新君更替了一殿朝臣的緣故?
自玄武門那場屠戮之後,李淵一病不起,不出兩月,便頒詔退位,稱太上皇,傳位於李世民。李淵年事已高,再經這一場,怕是萬念俱灰,竟是不帶半分猶豫地搬出了大興宮,挪去頤養天年的地方,正是昔年太子與秦王之爭中,他因厭棄李世民,將他逐出承乾殿時親自賜下的弘義宮。依照新皇休養生息、開源節流的新政,一應宮殿不作大修葺,只將弘義宮更名為大安宮,便算了事。
各類封賞授命,幾乎一日一道恩旨地往永興坊深處那靜謐宅子裏送。原先無門匾的大宅子如今門楣榮光地高懸上了聖上親書的“蔡國公府”的門匾,自此這扇梨木大門便再無沉靜的時候。直至數十年後,原在永興坊住過的人,聊談起這座宅子幾番沉浮,仍是眉飛色舞,神情激動。
立政殿正殿外簇擁了上百株的紅楓,落過幾場涼雨後,楓葉便紅得愈發熱烈。
穆清面前的雲頭低案上,端端地擺放着一襲緋紫色的國夫人服制,在屋外晃眼的紅色的映襯下。顯出令穆清十分不適的色澤,一如英華與她陰陽訣別的那日,戎袍上暈染的血色,那顏色扎得她眼底隱隱發痛。
忽又覺得這大片的紫紅,猶如行刑過後刑場的地面:隱太子與廢齊王的子嗣不論長幼屍身橫躺了一地。穆清絕不會願意去看人行刑,這一場她卻定定地坐在後側,從頭至尾將這場斬草處分的屠殺細觀了一遍,原以為心口那道因痛失英華而來的傷能得宣洩自此好受些,末了卻不覺有甚麼安慰,倒是牢牢記住了那淌了一地的絳紅暗紫。
“顧夫人這又是何必。你我總算是稱過一場姊妹。在夫人跟前我也不拿大號令,惟願夫人坦誠相告,今既杜公已受封蔡國公,夫人何故一再推辭吳國夫人的封誥?”長孫氏在殿上正首位端坐。輕嘆着問道。語調輕柔一如以往。倒並未因如今母儀天下的身份改變絲毫。
穆清側身伏拜,“皇后萬莫如此說,這便要折煞妾身了。”
長孫氏和暖地一笑。忙示意身邊的侍婢去扶起穆清,“夫人起身說話,這殿內也無旁人,實不必端持這樣的大禮。”
說話間有宮婢奉上一隻琉璃盞,一股濃重的葯氣飄蕩開來,穆清吸了吸鼻翼,凝神細辨了一陣,仿若是胡頹子的氣味,入殿時確聽長孫氏有幾聲咳,她又素來有氣疾,想來是因乍然入秋,抵受不住,氣疾再發。
長孫氏放下琉璃盞,見穆清重正坐於那襲國夫人服制跟前,她捏了絹帕子掖了掖唇角,含笑瞧了穆清好一陣,仿若自語道:“本宮自小就覺着顧夫人與別不同,身為女子,長盼夫婿覓封侯,正是常理。一朝若有封誥在身,這一世便福祿不盡,夫人卻堅不受封,傳將出去,旁人不知情,斷不會知曉夫人的不同尋常,倒只當聖上他眼裏不見功勛,只怕要令群臣心底寒涼呀。”
穆清驚異地抬起頭,自打她入殿,不見長孫氏端絲毫的身架,口口只稱“我”,此時陡然又以“本宮”自稱,大約已起了些不耐煩,再往下聽,果然是有心撂下重話,偏要將一個婦人的誥命,與前朝的君臣關係掛上勾。
“夫人頭一遭送回國夫人服制時,聖上曾有言,只怕是為了英華的事,夫人心頭有怨。”長孫氏幽幽嘆息,穆清雖不得直視她的臉面,光聽着她的嘆聲,也能想像出她精緻美艷的臉龐上勾起的恰到好處的悲哀。“夫人身邊統共也就這麼一個親妹子,送入弘義宮時必然心疼,又出了這麼些事,按說夫人怨惱,原也是該的。逝者已矣,好生活着的,到底莫要同自己日後的前程過不去才是。”
穆清淡然一笑,低垂着眼眸,恭敬回道:“這封誥妾身實實地受不得,殿下大約尚且記得,妾身……與蔡國公實則並無婚配。這些年蒙蔡國公不棄,勉強操持着家院,妾出身低寒,怎堪攀配國公?認真理論起來,不過是個侍妾罷了,縱是給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越性白佔了吳國夫人的位去。”
忽然有侍婢在殿門口告稟,說是乳母抱來了汝南公主,穆清微微一愣,即刻反應過來,當日是聽英華提過那麼一句,只說是賜了郡主的封號,而今秦王登基,太子尚未立,倒先改了鳳翎的封號。穆清擺在裙裾上的手不覺垂了下來,李世民珍愛至此,想要帶走她,吳國夫人的封誥只怕尚且不夠抵的。
長孫氏命人抱過孩子,送至穆清跟前,使她看過,“英華命薄,可憐了鳳翎一出生便沒阿母,聖人的恩典,日後鳳翎便養在立政殿,收在本宮名下,是正正經經的嫡出公主。”
穆清身子微僵,怔在那處,心頭不覺發苦:以長孫氏如今的手段和心腸,鳳翎能康泰平安地長成年?
“夫人快謝過恩典。”一旁的宮正小聲提示她,連說了兩遍,穆清拖怠不得,縱使心中萬般不願,也只得依言伏地謝恩。
在宮中盤桓了半日,穆清起身告退,仍是將那身國夫人的服制留在了立政殿。過來一名內監,腰背稍有些佝僂,領着穆清,在她右前側將她往外領。直至離了立政殿老遠,那內監方直起腰背,探看過左右,笑向穆清一禮。“老奴見過顧夫人。”
穆清微微一笑,忙還了禮,“吳內監禮過了,倒教七娘羞愧。如今賀遂將軍遺下的那些人都四散了去,七娘正想問一問阿監,今後有甚麼打算。”
老內監又恢復了彎腰勾背的走姿,低着頭嘿嘿笑了幾聲,“老奴一個內監,自然還在宮裏伺候,到了這把年歲。又沒個家人。亦不知親族何處,出去了反倒不慣。況且,既老奴還留在皇後身邊伺候,雖人賤言微。到底還能看顧着些汝南公主不是。”
穆清面無表情地着朝前走了一段。過了許久。才緩緩嘆了口氣,略向他傾身,“終究是對不住阿監。七娘無以為報了。”
老內監緩緩搖了搖頭,“是老奴對不住顧娘子,那樣好的小娘子,偏生老奴沒用,到底未能及時通遞消息……”前頭走過一列宮禁巡查的羽林郎,兩人一同住了口,沉默着向前又走了一陣,直至羽林郎們走遠不見了身影,老內監才又重拾起適才的話,“兩年前老奴染了時疫,幾乎不曾病死,若不是顧娘子藏瞞照拂,此刻早已不在人世,本就不知該要如何回報,私下想着,也只有在此好生看顧公主,方能將顧娘子的恩情略報上一二。”
穆清默不作聲地一步步地朝前走着,身姿步伐不見絲毫變化,神色面容亦無改動,眼中卻蓄滿滾熱的淚水,這是英華的福報,縱使她在沙場上殺戮過多,褪下戎袍那顆慈悲心卻還在那處,舉手施德,終是替她的孩子換來一份護佑。
走過一處蔥鬱的園子,穆清忽頓住腳步,猶豫一息,向那內監探問道:“敢問阿監,皇後身邊,可有走失不見的宮婢?”
這話問得突兀,老內監卻不見一絲驚異,語調沉穩地說道:“確有一名小婢子不見了蹤跡,殿下命老奴悄悄地去尋過,無果。”
穆清心底冷哼幾聲,自然是尋不着的,英華過世那日,哀痛之餘,教她瞥見了長孫氏偷眼瞟了幾次李世民寒冰似傷痛的眼眸,英華雖未因她的謀算而死,當真揭開來,她亦脫不了大幹系,大約總是有些駭怕的,她面上的慌懼穆清冷眼瞧得分明。
她將此事暗中講予了杜如晦,趁着整個弘義宮大亂,也不知他使了甚麼手段,將穆清扣押的那名報信宮婢悄悄帶了出去,現正在自家一間偏院的地窖內鎖着,長孫氏便是掀翻了整個禁苑,也尋不出半個人影來。
穆清抬頭向四周環顧了一轉,園子裏有個大池,空氣中氤氳着水汽,池邊錯落着一片蘆葦,原是為造景用的,此時入秋,雪白碎絮的蘆花已在杆子上綻開,隨風輕擺之後,揚起一片細雪般的蘆絮。
吳內監不明就裏地瞧着穆清,順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揚絮的蘆花,心裏頭莫名地一動,待穆清轉過臉來時,她眼中的決絕陰寒將他着實唬了一跳。
“吳內監在立政殿和聖人跟前都說得上話,這事也只得勞動阿監促成。”
吳內監肅然撣了撣拂塵,“夫人只管吩咐便是。”
穆清略眯起眼,冷聲道:“尋個合適的機會,稟予聖人,英華因生於吳郡,幼時常嬉鬧於水邊蘆花間,來了長安后常嘆長安無蘆花,思鄉甚切。再使皇後知曉,聖人思念英華,因英華愛蘆花,故聖人常在這片蘆葦間流連。”
吳內監疑惑地一偏頭,朝那蘆葦又望了兩眼,忽然間瞳孔一收,大驚失色。穆清並不催促,只靜靜地看着他,眼中的堅定不容置疑。老內監緩緩定下心氣,皺眉沉吟了片刻,暗暗一咬牙關,“夫人放心,這事交託予老奴,決計錯不了。”
穆清安心地點點頭,再往前幾走一段,便能望見朱雀門,她駐足向老內監禮別,“阿監留步,這幾步七娘自己過去即可。汝南公主,還請阿監多加照拂。”
當下二人別過,穆清自出了朱雀門,登上新君賞賜下的,帶着醒目蔡國公府徽記的桐木馬車離去。城門無人敢攔下驗查,道上車騎紛紛讓出主道來。
車內的阿柳瞧瞧她空着兩手上得車來,不見了進宮前捧着的那襲緋紫色深衣寬袍,輕聲嘆息,到底是辭了吳國夫人的封誥。
“好端端的,又傷懷甚麼?”穆清放下車壁窗格上的帷幔,遮擋一路投望來的各色目光。
阿柳搖了搖頭,原不願多說,抬眼正對上穆清略顯黯淡的面色,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要我說,這封誥就不該推辭了。七娘你自想想,哪一位國公像咱們家的阿郎那樣,只守着正房妻室,個個後院嬌娘美妾成群,便是自己不去納,聖上亦會下賜宮人。況且,況且這些年來,你同阿郎實則並未締結婚配,外人倘或得知蔡國公正房空虛,那還了得。”
阿柳是愈說愈是心焦,乾脆將那素日的顧慮悉數講了,“聖上向來倚重阿郎,而今頭頂了國公的爵位,又領着兵部尚書正三品的實權,越發春風得意,以阿郎的品貌心性,多少高門貴女想着法子要往這兒送。便是阿郎情堅意重,一併推卻,可又難保皇家賜婚。若是有一日聖上想起要將阿郎跩得更緊些,當真下嫁來一位公主,推都推不得,這可如何是好?”
“七娘若肯受了吳國夫人的封誥,好歹也是御賜的國夫人,一來好順水推舟就此與阿郎完了婚,二來,假若真有了公主臨門的那一日,好歹日子還過得,也無人敢欺凌輕視。”
穆清心頭一震,杜如晦對她情意如何她自是不疑的,皇家的心思她卻未有揣摩到這一步,倒是教阿柳先想着了。但這封誥,她卻萬不能受的,一則原指望着能以這恩典換得鳳翎出宮,二則,她從不願常伴帝王家,受了誥命,反是拖累。
她呆了片時,無奈地乾笑一聲,“這些年你的心思倒見長了,論起理來條框明晰,句句在理,日後自是不可小覷了你去。”
見她還有心思頑笑,阿柳更是急切,“這時候了還顧着說笑,瞧着你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不為自己考量,再怎麼也該替四郎籌謀籌謀。”
“四郎還小。我統共就他這麼一個孩子,自然是會替他多想着些,卻不急在一時。”穆清胡亂應付了一句,忽想起一事,正能塞住阿柳窮追不捨的勸說,於是急轉了話道:“今日聽聞聖人將敕封阿月,名號大約是不會高了,她那孩子,許是要徙封徐王。過後她母子二人便會遷往封地徐州,在那兒賜了食邑七百戶,能遠離朝堂紛擾,衣食無憂地過活,總是好的……”
阿柳果然別轉過思緒,眼睛晶亮,連念了兩聲佛,“阿月到底是熬出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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