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千鈞一擊(六)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千鈞一擊(六)

六月初四庚申日,天已大暑,蟬嘶充斥着整個大地,嘶啞卻尖銳的聲響纏繞着爭相鑽入人腦中,人們正苦惱於被這蟬嘶糾纏得心浮氣躁又無處可躲時,玄武門外小林中,有一百人藏立於樹榦后,每隻握着長刀刀柄的手皆以布條將手與刀柄緊纏在一處,任憑汗水一滴滴地滑過面龐脖頸,濡濕衣衫,也不顧蟲蠅嗡嚶亂飛,腳下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

大半月前穆清親口許下諾,倘若事成,每人皆能得一個正經戶籍,另贈百金,名正言順地沒入市井,自此願去的便各自散去,只作尋常百姓,再不必提着性命穿行於刀光劍影、明誅暗殺中。這一百名死士無不振奮,自由與安穩的生活於他們果然是最大的刺激,一個個憋足了勁,只待這功成身退的一日。

玄武門樓觀上的守將面東而立,迎着由東而起向日中攀爬的太陽,眯起了雙眼,東面大道的盡頭出現了幾個躍動的黑點。黑點陸陸續續出現,守將將眉頭壓得更低,心中默數了一陣,估算着黑點的數目,直至起頭的幾個黑點顯現出騎者的輪廓,他方點了點頭,暗忖,有百餘人。

在大道那頭向西而來的李建成此刻雙腿夾緊了馬肚,悶聲不語地領着百餘騎朝着玄武門奔馳來。自二郎出生,他們的母親竇夫人專註而溫柔的目光從此不再專屬於他一人,自小便是二郎光耀矚目;唐國公府的幕僚交口贊的是二郎,人常道氣勢如虹、王者之姿的也是二郎;最是得力的謀士良輔。心屬的還是二郎;便是連那號稱斷言精準從無錯處的袁天罡,道出“濟世安民”之語時,指的亦是二郎。眾人仿若忘了他這個嫡長子的存在。

一口氣生生忍了三十年,終是熬到了今日,甚麼光耀矚目,王者之姿,甚麼濟世安民,他決了意要將這一切終結於今日。李建成握緊了手中的馬韁,不由地爆出幾聲陰寒的笑,心口攏起一團激動。身子不受自控地顫抖了兩下。在疾奔的馬上瞧着好像是搖搖晃晃。

“長兄莫要擔憂。”齊王在他身後瞧得分明,只當他生了些惶遽,連催了兩下馬策至他身邊,“玄武門守將常何。並宮中那些侍衛。皆是咱們佈下的人。只消他前來,一入玄武門便是瓮中之鱉,再無逃脫的生路。昨夜聖上下的諭旨中說的清清楚楚。今日是要咱們三個同去臨湖殿,憑他秦王膽氣再壯,聲望再高,想必也不敢抗旨不從。今日舉事,原是萬無一失的,且過了今日,長兄再無阻梗,一勞永逸。”

李建成側頭回望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三弟所言極是。玄武門那邊,常何可布排妥了?”

齊王難掩得意,揚眉道:“最是妥當不過。”

臨近玄武門,當前領頭的李建成與李元吉不約而同地緩下馬,身後隨行的百餘名精悍騎兵分列了兩隊前後各五十餘騎,將二人圍護在中間。

李建成勒帶住馬,閉目沉氣了半晌,忽然睜開眼向李元吉道:“這一路,怎會這般太平?來得太順,倒教人有些……”

“長兄多慮了。”李元吉呵呵笑道:“平日不也是如此么?咱們還是利索些快進門,免得教人捷足先登了。”

前頭五十餘名精騎已列着隊魚貫入了玄武門,李建成猶豫了半刻,左右四顧一轉,實是未見有甚麼異常之處,抬頭瞭望,站立在城牆上的守將也確是自己特意安插在玄武門的常何,一切盡如事先料算,無半分差池,也便抖開韁繩,催馬入城門。

二人的馬小跑過寬厚的門洞,才剛重又回到陽光下,卻猛然聽得背後響起沉重鏗鏘的“隆隆”聲,李建成與李元吉一同回頭望去,城門正緩緩閉合,尚半數人馬未進得門內來。兩人滿腹狐疑對望一眼,抬頭去看城門樓上立着的常何。

“誰要你這時閉門!快命人罷手,容後頭的人馬進門!”李元吉率先按耐不住,手執馬鞭指着常何,仰頭怒吼道。

常何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城門頭,連眼皮都不曾掀動一下,恍若未聞城樓下的怒喝。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向一處合攏,中間那道逢越來越細窄,漸成了一道細線,隨着“砰”的一聲沉悶巨響,城門嚴嚴地合在了一處。這一聲巨響直撞擊到李建成的心坎上,他好似被這一聲猛然撞醒了一般,帶着馬向後退了幾步,仰向城樓高聲道:“常何!你要甚麼,只管說來,本宮言出必行,莫要誤了正事!”

城樓上泥塑鐵鑄的守將忽然動了腦袋,向下抱拳淡然道:“末將不知常何要甚麼。”

聲量不大,城樓下的李建成卻聽得清清楚楚,一時不解這莫名其妙的一語,怔怔地坐於馬上,接不上下一句。

“殿下這話可是問岔了,他怎知常何想要甚麼,殿下倘或在黃泉路上遇着常何,倒不若親自問一問他。”城樓上驀然響起了一個淳厚平和的聲音。猶如一支利箭直奔着李建成的腦袋而來,李建成只覺頭頂一片涼意,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抬頭望去,整顆心似被澆下一盆冰水,寒涼至極。

但見四年前已焚成一團焦黑的杜如晦正好端端地立在城門樓上,神色從容地向身邊的“常何”道:“還不見過太子殿下?”

那分明是自己親手安置在玄武門的守將,此刻向他拱手抱拳,執着軍禮,“洛陽城東戍守武侯劉大見過太子殿下。”

另一邊李元吉怒如虎嘯,高舉起隨身的馬槊揮向城門樓,“你們這是要謀反么!”

李建成的臉上浮起几絲苦笑,此刻他已恍然徹悟,只怕真正的常何在他尋他密謀前便已遭滅口。一直以來他苦心安排在最緊要位置的,竟是敵手的心腹。而那原早該奔赴黃泉的人,居然還好生活着,在他眼皮子底下細細密密地織就了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眼下他正在這張網下罩着。虧得他這些年來自認為終是棋高一着,摧毀了秦王身邊最是堅實的一堵牆,到頭來還是被他擺算了一道。

他面上的苦笑陡然一變,鼻孔有力地一張一翕,騰起一股陰狠的殺意,丟開城樓上的那二人。徑直向身邊精選出的那些毗沙門死士道:“護我沖入內苑。日後諸位皆拜上將!誅得城樓上那二人者,授正三品千牛衛大將軍!”

毗沙門死士們皆高呼起來,激越難擋,恨不能立時沖陣殺敵。

玄武門門洞下的陰影里。不知何時走出一小隊玄色人馬。不過二三十人。被簇擁在中間的正是玄袍玄甲的李世民,他帶着馬,篤步從陰影里走到陽光下。髮髻上的青白玉饕餮發冠閃着冷絲絲的寒光,“聖上尚在位,長兄已然要立將行封了么?”

李建成將那二十三名玄甲軍並城樓上圍立的守兵掃看一圈,上頭那些已張弓搭箭,一支支冷光閃閃的箭鏃正齊刷刷地瞄對着城樓下,前面不過五十來步,便是內苑,沖入內苑面見了聖上,便得生機。

他咬緊了后牙,眉眼鼻翼幾乎要擰聚在一處,反手自刀鞘內抽出長刀,指向李世民,冷聲道:“取他首級者,授一品驃騎大將軍!”

那些毗沙門死士如**已極的餓狼聞着了血腥氣,再顧不得旁的,嗷叫着縱身四散撲殺開,氣勢之壯,一時難擋。

玄武門外的那一半人馬初時尚不明就裏,裏頭廝殺聲驟然爆發還當是太子與齊王正誅滅秦王的部眾,直至城樓上流矢如雨而下,方有人明白過來,雖不知裏頭發生了甚麼,也知情形必定不好。正要奮力登樓奪門,旁側小林中的百餘埋伏提刀大喊着沖將出來,照着馬腿便是一通猛砍。

毗沙門的死士都不是凡俗武人,自是經了一番苦練熬磨的,賀遂兆留予穆清的那百人亦非尋常,玄武門外的廝鬥自是慘烈艱辛異常,血水四濺,呼號漫天。

杜如晦站在城門樓上,遙遙望見北面有黃塵浮動,秦字大旗衝破黃塵而出,心知是房玄齡、程知節等人領了援兵趕來,再望東面另有一支人馬繞過玄武門,直奔皇城內院,尉遲恭領着一支羽林軍往御前鎮守,好鉗制住宮中未歸順的那些侍衛。

這張網他織了何止四年,如今正是以這高大巍峨的玄武門為支點,鋪展開的時候,他自感從未如此冷靜沉穩過,彷彿自玄武門豎立起的那一日始,便該在此候等着這場血腥搏殺。

穆清在英華的居所坐着,心中默算着此刻玄武門是怎樣的情形,一早由宮人接入宮時,正逢長孫氏在宮外向將士們分發玄甲,親手斟酒壯行。進了屋子,英華頭一句便問,外頭的將士可是要出發了。不待穆清答話,她又焉焉地嘆息:若不是才生了鳳翎未出月,此番她必定是要同去的。

兩人坐着說了一會子話,皆是心不在焉,滿心惦記着那頭一件緊要的大事,連聖上賜了鳳翎汝南郡主的銜爵,也未引逗起她二人的興緻。起頭還有內監每隔一刻便進來稟告玄武門那邊的事態,一個半時辰后,消息忽斷了,因長孫氏嚴令各院的姬妾安生地呆在各自院中,無故不得出來走動,穆清與英華也只得在屋中乾等。

隔了一會兒,因見英華焦躁難耐,穆清便吩咐了侍婢將鳳翎抱了來逗頑,嬰孩粉嫩惹人憐愛,好歹令英華安穩了些。

時近正午,院內氣吁吁地跑來一名臉生的侍婢,伏拜在地,口稱玄武門危急。一語未完,英華騰地躍起,毫不猶豫地將襁褓塞入穆清懷中,“情形至此,我必是要去這一遭的,阿姊且在這兒候着我回來。”說著隨手扯過一襲戎袍,等不及去取甲胄,一壁披起戎袍一壁奔跑出屋,大聲呼喝着命人備馬。

穆清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探出欲要去拉拽住她,行速卻遠不及她快,伸出去的手只差了一寸,未能抓住她的衣角,只在半空中憑空白抓了一把,眼睜睜地看着她跑出了屋子。

她朝着屋外愣了片刻,低頭瞧瞧懷中的孩子,幽幽喟嘆,自她幼年頭一次在吳郡見着時,便是這般的急躁,如今已做了阿母,仍舊不見她收斂。

轉頭的瞬間,穆清的眼見忽掃見了仍在地下趴伏着的侍婢,她不覺心念一動,移過視線細瞧了她兩眼,只見她伏地不起,身子似乎在微微顫動,旁人看來她不過是在娘子夫人跟前慌怯,落在穆清眼中,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怪異。

“你……是新到你家夫人身邊的?”穆清遲疑了一息,終是向那侍婢問道。

那侍婢身子一顫,幾乎是以額頭抵着地下的花石磚搖了搖頭。

“起身說話。”穆清向阿柳使過一個眼色。阿柳召過另一名侍婢,兩人一左一右上前夾持住地下的侍婢,半扶半架地將她自地下拉了起來。

那侍婢打着顫兒站起身,低頭不敢去看穆清,依稀可見一兩顆淚滴落到地下。

穆清心頭不由一緊,厲聲道:“我且問你,究竟是否這院中的人?”

不待她回話,一邊扶持着她的那侍婢歪臉將她看了一遍,向穆清稟道:“夫人,這婢子並非咱們這邊的人,奴婢也是頭一次見她。”

穆清一顆心愈發往下沉去,站起身將襁褓交付予乳母,一步步地逼近那生臉婢子,“你聽仔細了,我只問你一句,究竟是哪一處指派來的?你與我如實地說,我不傷你分毫,敢有半句誑語或不實,我也不必打聽你何處來,只要了你這條命。或你亦可當我不敢在弘義宮中如何的,只管來試。”

那侍婢本就怕得幾乎要死過去,聽得這麼一句,更是心顫如篩糠,哭得滿臉花糊,語不成調。雖是口中含糊,穆清仍是清晰地聽見了“秦王妃”三字,她腦中一片眩暈,忙伸手扶住身邊的不知甚麼家什,抖着手指伸向阿柳。

阿柳忙撇開那侍婢,扶住穆清,一面吩咐道:“先找個安靜穩靠處安置這婢子,待你們夫人回來后再行作計較。”

“阿柳,阿柳……”穆清抓着她的手腕,手心裏出了些冷汗,居然從阿柳的手腕上滑脫。“英華怕是要遭人暗算,你快去替我尋匹馬來,我去將她追回。”

阿柳應聲快步往院門外走去,不出一會兒,院門外傳來爭執聲,隨即阿柳氣沖沖地折返回來,指着院門忿然道:“他們把住了院門,稱各人皆要安守在自己院中,無秦王妃傳令,任是誰都出不得院門。方才英華出去,怎不見有人來攔?”

穆清腳下一頓,“這原是算計好的,本就是要使我困頓於此,又怎會容咱們出去。”她重重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回至屋內,隔了許久,又站起身,踱步至窗欞邊,合攏雙手抵在胸前,喃喃地念了幾聲佛號。

“七娘且放寬心,莫要過慮。”阿柳跟着走到她身後,輕聲安慰,“以英華的身手,當真無多少敵手,誰人能傷得了她?況且,況且玄武門若當真危急,她去了也好多個助力不是。急也是無用,咱們便安心在這兒等着。”

穆清在屋中慢慢走了一圈,困在此處,除了祈求神明、靜候音信,她也別無他法。屋角的桐花琉璃漏刻中的水極緩地流注,每漏一滴,都在穆清心中砸出一個漣漪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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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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