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莫家阿嬌(六)

第30章 莫家阿嬌(六)

阿嬌不樂意被人稱作“嬌夫人”,但不過幾日,便也就習慣了。每每錦延來時,她便默默為他泡上一杯茶,然後自顧自坐到一旁去做自己的事,只是不願與他說話。錦延也不勉強,時常過來坐上一坐,問問婢女們她是否按時服藥等,再端詳端詳她的臉色,便轉身走開。有時也會帶本書亦或拎把劍來坐上半日。她綉完手裏的活兒,便自顧自上床去歪着;他看完手裏的書或是將劍擦拭完畢,再看看她,也就轉身走了。

阿寶傷愈后做了將軍府的舞姬。

一個輕賤舞姬,自然也不配有人伺候,桑果便去了阿嬌小院的灶房裏干雜活。

阿寶的師父月娥及一眾舞姬原本是皇帝賜給護國大將軍的,可惜將軍不喜歌舞,起初要將眾舞姬打發出去,奈何這些人平日都是錦衣玉食慣了的,以為今後在將軍面前多晃幾圈,入了將軍的眼,將來便可一步青雲,因此紛紛死活不願出去,誰知卻又被打發到別莊,一直冷落至今。阿寶的師父月娥別說獻舞,便是生人也長久未曾見過,一身舞藝幾乎要荒廢了。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新人,便抱着頑石也要將它雕琢成美玉的決心,逼着阿寶日也練,夜也練。

不過才練了三五日,阿寶便全身酸痛,叫苦連天。不過,她心內也知道,自己能夠活命便該慶幸,因此咬牙強忍着,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何阿嬌竟做了周錦延的嬌夫人。那周錦延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又為何會偏偏看中阿嬌?

阿寶實在想不通,便去問桑果。桑果左右看看無人,方悄聲道:“我聽灶房的人也都在議論……說是咱們二小姐精通奇門異術。”

阿寶詫異問:“她會什麼奇門異術?”

桑果道:“房中術。”

阿寶大怒,與桑果絕交整整三日。

武姨母無事時便去瞧阿寶練舞,看了幾次,便回來與阿嬌道:“你下次跟他求求情,叫阿寶不要再去練舞。好好的一個女孩兒,穿得花花綠綠,當眾扭腰擺臀,簡直叫人瞧不下去。當真丟莫家的臉。”

阿嬌卻只顧冷笑,半響方道:“姨母,你可知道,曾經有一段時日,便是做舞姬這等下賤之事於我而言也是奢望呢。”

武姨母似懂非懂,看阿嬌眼神無端端地覺着有些滲人,因此不敢多話,遂嘆息作罷。

阿嬌到底還是將西廂房收拾乾淨,讓阿寶與桑果住了進來。阿寶本來與一眾舞姬吃住練舞都在一處,她是將軍仇人之女的傳言不幾日便人盡皆知,那些舞姬們雖根本見不着將軍的面,但卻紛紛將阿寶當做了自己的殺父仇人般仇恨了起來,練舞時故意踩她幾腳,時不時地再賞給她幾個白眼。阿寶苦不堪言。如今能與阿嬌像從前一樣住在一處,心中自是高興不已。她每每練舞回屋后都已天晚,而錦延都是白日過來坐一坐,倒也從未撞到過。

錦延放在阿嬌屋子裏的書越來越多,呆在阿嬌屋子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以至於後來,他乾脆脫了鞋子躺到阿嬌的床上去看書。月明與風晴便紅了臉吃吃發笑。阿嬌無奈,便又將東廂房也收拾出來,命人將他的書統統搬過去,又叫人添了書架矮几等家什,倒成了間像模像樣的書房。

武姨母便跺腳道:“傻孩子!你這是為何?咱們如今在這裏所用一針一線一飯一食都要仰仗於他,你如今偏要如此……你莫要怪姨母多嘴,且讓姨母說句話:從前的事莫要再想了,你若是將來能富足安樂,你父母便是知道,也定不會怪罪你委身於他;我特特打聽了一下,聽聞將軍夫人嫁與將軍已有四、五年,至今未有生養,是個身子弱的,又是個脾氣好的,十日裏倒有九日要燒香吃素,你將來若是能生下一兒半女……所以我想來想去,阿嬌你是個有福氣的——”

話說著,阿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才講到一半,阿嬌將手裏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姨母年紀大了,也越來越啰嗦了!這些話今後莫要再提了!”也不管武姨母的臉色,起身便往裏間去了。

武姨母難堪不已,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只覺得阿嬌與從前好像大為不同,從前愛說愛笑,如今的心思卻讓人難以捉摸;從前從來也未擺過臉色給自己看,如今竟會出言諷刺自己。那一場劫難,竟讓她性情大變至此。

八月里,別莊湖裏的荷花開得正好。阿嬌整日枯坐,要麼繡花,要麼發獃,月明風晴兩個便勸她出去賞賞花,武姨母也在旁邊幫腔,阿嬌便也答應了。

這日有小雨,湖面上的荷葉挨挨擠擠,荷香淡淡。間或有別莊裏的採蓮人唱着小調,划著小舟從蓮葉中穿梭出來,又轉眼不見,唯有蓮葉深處的採蓮小調婉轉動聽依舊。

湖邊早已備好一葉小舟,小舟一坐着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阿嬌上了小舟,待要招呼月明與風晴兩個也上來,卻發現她兩個已笑嘻嘻地跑開了。阿嬌心中害怕,忙要起身自己上岸,誰知身後船夫用力一劃,小舟已如離弦之箭般猛地射向湖中,阿嬌口中輕呼,怕荷葉荷花碰着自己,忙地低頭俯身,躲在船夫背後。

船夫回頭沖她笑笑,卻是錦延。

錦延將小舟劃到湖心,將自己頭上的斗笠摘下,給阿嬌戴在頭上,阿嬌大窘,怕他頭髮淋濕,便伸手摺了一柄荷葉,給他擎着。

錦延笑道:“如今我們倒像是漁家翁婆。”

阿嬌微微紅了臉,不做聲。錦延將手伸進阿嬌袖中,摩挲一陣,將她的羅帕摸出來,再摘下一朵蓮蓬,慢慢將蓮子剝出來,拈起一顆,塞到阿嬌口中。阿嬌在他面前總是不自在,因此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漲紅了臉,窘迫不已。錦延笑看她許久,方才俯身低頭,覆上她的雙唇,用牙齒輕輕咬住她唇間的蓮子,舌尖似乎有意無意在她唇上輕拂了拂,再慢慢起身,將那顆蓮子慢慢吃掉了。

阿嬌靜默半響,拭去無聲滴落的眼淚,輕聲道:“阿嬌蒲柳之姿,且如今已是殘軀——”卻是嘴唇被錦延食指封住。

錦延執了阿嬌的手貼在自己胸口,凝視她許久,道:“我不管你從前如何,你都是我夢了這許多年的人。我無法讓你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更做不到讓你嫁與他人……我從前受的苦也罷,你從前受的苦也好,已然無法追究,因此我們都忘記從前,今後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只准想着我,只准看着我,陪我過完這一生。我以我心起誓,今生我定不負你。阿嬌,你說可好?”

雨漸漸有些大了,阿嬌將頭上斗笠扯掉,仰面向天,笑一笑,點點頭,又搖搖頭,聲音裏帶着哭腔:“我在滿春園被灌下涼葯,我心中好恨!我心中好恨!”

錦延將她擁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道:“莫要再多想了。”

晚間,阿寶過來陪阿嬌說話,見阿嬌正用木桶泡腳,泡腳水黑乎乎的,藥味兒沖鼻,卻不是很難聞。阿寶伸手在桶底撩了撩,摸出來一個布袋,包着許多藥草,卻看不出什麼。阿嬌笑道:“也沒什麼稀奇的,無非是紅花、三七、艾草這幾樣。”

武姨母也在旁邊便笑道:“經常泡泡,即活血又解乏。你若要,我明日便叫人給你送些去。”

武姨母從前最怕阿寶,等閑不願與她說話,如今見了她,心底卻生出幾分親熱來,頗有些他鄉遇故知與相依為命的意思。

武姨母正說著話,阿寶已脫了鞋襪,將褲腿捲起,兩隻腳也伸進木桶里去了。阿嬌笑笑,給她讓了些地方,阿寶得寸進尺,將阿嬌的腳拱到一旁去,阿嬌將她的腳再踢回去,兩個人笑着鬧着,濺起一地水花。倒像是回到從前各自在莫家為二小姐、三小姐時的時光,那時兩個人常常為一件好看衣裳以及爹爹多誇了誰一句而生氣、妒忌彼此。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阿嬌忽然開口道:“阿寶,我們這樣能這樣一直守在一處過一輩子才好呢。”

阿寶歪頭想想,面上笑了笑,並不說話。

阿嬌盯着她的臉看,見狀便問:“怎麼?你不願與二姐守在一起么?”

阿寶輕聲道:“我初見你時,見你一心求死,原以為你是為那廝仗勢強逼你跟着他,如今看你竟是心滿意足的樣子,又讓我與你守在一處,莫非是叫我也在這周家別莊裏混一輩子……?你不怕我一個舞姬,丟了你將軍嬌夫人的面子么?”

阿嬌面色便有些不好看:“你卻要我怎麼辦?在青-樓接客亦或當那七老八十的老頭兒的妾才如你的意么?我身子弱,自然比不得你本事大,你膽子壯,見多又識廣,能四處逃竄;你若看不上我的行徑,那我立時弔死在你面前可好?”說著,便不管不顧哭了出來。

阿寶忙作揖求饒,道:“大姐如今是指望不上了,今後也只有我們姐妹兩個了。今後還要仰仗嬌夫人你呢。”

阿嬌便收了聲,強笑道:“你且忍一忍,我將來自會跟他求情。只是你的性子也得改一改,不可再像往日般胡鬧,將來只怕姐姐要仰仗你的地方多着呢!”

阿寶撇了撇嘴,又嘟嘴道:“才不用你去求情,我做舞姬做的好着呢!”想了想,又笑道,“仰仗於我?嘖嘖嘖,嬌夫人你此話怎講?”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武姨母在外間高聲咳嗽,又聽月明風晴兩個齊聲道:“見過將軍。”

阿寶僵了一僵。

阿嬌見狀笑道:“怕什麼。你泡你的就是。”

阿寶不聽她的,也顧不上擦腳,忙從桶里跳出來,彎腰提了兩個鞋子就要找地方躲,卻是晚了。

錦延掀了裏間的帘子,見到的就是阿寶左右手各提着一隻鞋子,光腳站在地上,褲腳卷在膝蓋上,兩個纖細小腿泡的一片緋紅。

阿嬌笑嗔道:”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不是一樣么?”

錦延正對阿寶蹙眉,聞言,便上前以手探阿嬌的額頭,道:“怕你受了風寒,因此過來看看。有沒有叫人給你煮些薑湯喝?”

阿寶忙套上鞋,放下褲腳,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心中一邊驚訝他兩個並不住在一處,卻又以夫妻相稱。不知何時起,說話竟似尋常恩愛夫妻一般,真真教人想不通。又想起從前父親與莫夫人在一處時也是這般笑語晏晏,不由得鼻子一酸。

又過了幾日,正是八月十五。因宮中設宴,錦延無法陪阿嬌過節,別莊雖有僕從三二十人,卻是年老者居多,雖是過節,但卻冷清一如平常。誰知到了晚間,錦延又一身酒氣披星戴月趕回了回來。阿嬌不禁又驚又喜,命人端來熱水,親自給他擦了手臉,笑道:“原以為你無法趕回來了。”

錦延笑嘻嘻地來拉阿嬌的手,道:“今日不設宵禁,城中有許多人賞月遊玩,不如我們也去逛一逛吧。”

阿嬌隨即變了顏色,稱身子不適,死活不願去。奈何武姨母跟着勸個不停,道是整日悶在家裏,於身子不好。阿嬌也怕他失望,又念他吃了酒,不去城中的將軍府,卻大老遠地趕來別莊,心中左右為難,最終還是勉強收拾裝扮了,跟着他坐車去了城中。

比起別莊的冷清,京城中熱鬧得令人不適,百姓集游,奇術異能、歌舞百戲不絕於目,舉城皆是喜鬧非凡。

行至人群熙攘處,兩個人便下了車牽着手走走看看。長安長平及另外幾個侍衛今日也都身着尋常人的衣裳,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阿嬌一路只低垂着頭,不敢看周圍人群。滿城賞月觀燈之人,無不面帶喜樂,唯有她自己倍覺煎熬。

前方不遠處的街道兩旁有許多家酒樓飯館,阿嬌便不願再往前走。錦延吃了酒,微微帶着些意氣,拉着她的手,笑道:“即來了,便多逛會兒。再往前走些便是護城河,我從宮中出來時,見那裏有許多遊船,咱們也過去看看。”

阿嬌無奈,便落後半步於他,將臉隱在他身後。剛走了兩步,錦延見旁邊酒樓的門口有一老婆婆用扁擔挑着籮筐,籮筐內各色香囊甚是可愛,便上前細細挑選。阿嬌不禁失笑,別莊中最不缺的就是這些花樹,自己做的香囊比這些也不知要好上多少,他卻非要在這種地方買。

阿嬌遠遠站在他身後,笑看他彎腰蹲下,嘴角噙笑,看他木簪麻衣,看他修長手指在籮筐內為自己仔細挑選香囊,看他在燈光下身上罩着一層黃-色光暈,將他面容映照得似是神仙中人。

阿嬌心內喜悅,頭微微有些暈,過去所受的苦,彷彿都是為了能遇見今日的他。如今種種,仿若一場美夢。

身後走過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為首的一個往這邊看了看,隨即駐足向這邊叫道:“嬌奴,嬌奴。”

一剎那,阿嬌頭皮一麻,心猛地下沉,美夢隨即驚醒。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莫家阿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莫家阿寶
上一章下一章

第30章 莫家阿嬌(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