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別

第16章 一別

他失神地看着她的笑容,輕輕問了一句:“你喜歡梨?”

她的笑容滯住。

“我看見菜園裏你種的梨。”

“那不是我種的。”

“你刻了名字……”

“那不是我種的。”她轉身回房,點燈,開始收拾東西。

他看着她忙碌,“……哦。”卻又道,“你若喜歡,司天台里也有梨樹。不過現在不是季節。”

她想,仙人有時候也挺嘮叨的。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很歡喜。

待她收拾好了,大半夜都已過去。未殊也不幫她,就倚着門看着,自己也不覺累似的。她直起身子揉了揉腰,他眉頭一動正要說話,她卻一轉頭道:“你還在?”

他一怔。

她說:“你不回去休息?”又一拍腦袋,自顧自地道,“也對,這會兒回去太晚了。不如你去隔壁睡?”

她娘的客人不多,小桃樓的空房自然不少。

如果無妄在這裏,肯定會驚得跳起來:不行不行!怎麼能讓公子睡妓院?荒唐荒唐!可是未殊卻全未覺察,只道:“我等你收拾完。”

她指了指桌上地上的七八個包袱:“我收拾完了。”

“……”他頓了頓,“先帶上最緊要的,剩下的回頭我派人來取。”

“這麼急?”她睜大眼睛,“現在就得走嗎?我還沒跟小葫蘆說呢,還有街坊鄰居……”

“現在就走。”他的話音一向清淡如無,可不知為何,會讓阿苦感到是不可違逆的,“我帶你走。”

我帶你走。

那麼平靜的語調,那麼尋常的四個字。

可是落進阿苦的耳中,卻好像平空炸了一個驚雷,她的心在那一瞬間竟然停跳了。

然後,又愈加強勁而錯亂地跳動起來。

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這樣跟着他走,豈不是把一條小命全部交給他拿捏了?她倒不是不放心他,她只是終究有些怕……

“我娘怎麼會答應的?”她沒話找話。

“為什麼不答應?”他淡聲,“待在這裏你會受苦的。”

她沒有做聲,將包袱里的衣裳又拿了出來一件件挑。他一眼掃過去,大都是新的,鮮妍明媚,他都沒見她穿過。

“衣裳少帶幾件。”他不由得道,“去了台署給你買新的。”

“這也是新的呀。”她不解。

可這是李繼忠的錢買的。

他沒有說出口。

但她已經聽話地將那些新衣裳都撥在了一邊,他看着,眼神里浮起淡淡的欣悅,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不過他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衣裳永遠是越多越好,他都這樣承諾了,她幹嘛還要帶自己的衣裳?當然要賴着他買新的。

心裏算盤一打,她開心了,三五下收拾出了一隻輕便的包袱往肩上一挎,“走吧。”

他順手拿過了她的包袱提在手上。她傻愣住,便看着衣不沾塵的仙人提着她那花花綠綠的布包袱,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她看了許久,竟然看不出一丁點兒違和。

她連忙跟了上去。

“哎,”她低聲,“我總得跟我娘打聲招呼吧。”

他停下腳步。這會兒他們站在小桃樓二樓的走廊上,月光透過走廊盡頭那扇雕花大窗灑進來,壁燈是曖昧的昏黃。再走幾步便是弋娘的房間,房門緊鎖,裏頭聲音模糊,她貼着鎖眼聽了聽,無奈地道:“好吧。”

對這種事情她早已習慣,從不臉紅。他站在幾步遠外,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耳根。

燈火搖曳之下,女孩走到他面前來,仰起頭,微微笑,眼眸里濕漉漉的,像雨中彎彎的月亮。

“師父,”她笑說,“我們這算不算私奔啊?”

風燈倏忽一盪,將她的眸光幻出了萬點清芒。這樣污濁晦暗的環境,這樣清新明媚的笑。他無法猜度她這笑容里的揶揄或探詢,只倉促地轉過了臉去。

無妄終究放心不下,駕了馬車到扶香閣後門來接。看見這一大一小走出來,他將腳架在車轅上,朝天哼了一口氣。

不是他說,公子遲早有一天被這丫頭折騰死。

只是公子看起來還挺樂意被她折騰死的……

未殊將阿苦的包裹放進去,又護着阿苦上車。她從沒坐過這麼大的車,一時都不知從何下腳。有僕人在她面前弓低了背,示意她踩着上去。她遲疑地回頭看了看未殊,未殊卻好像會錯了意,逕自將她半抱起來塞進了車裏。

看起來是個大姑娘了,抱在懷裏卻輕得似一把煙。他於是摟得有些緊了。她這回竟然沒有大喊大叫,他有些意外。

無妄馬鞭抽下,馬車緩緩起行。

車廂內的空間也很大,車壁上嵌着夜明珠,映得一廂都亮堂堂的。阿苦和未殊各坐一邊,包袱擱在他們中間,像是楚河漢界。任誰敢越過這條界,只怕就回不了頭。

“我過去了,還能回來嗎?”半晌,她低低地發問,聲音脆脆的,罕見地帶了小女孩的怯意。

“能。”他望着緊閉的車窗,掌心裏卻還是方才她的身軀的嬌軟溫度,不由微沾汗意,“但不能私自來。”

“那我還能見到我娘和小葫蘆嗎?”

“能。”

“也不能私自見,是吧?”

“……是。”

她不說話了。

這樣逼着她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她心裏想必不好受吧。未殊看得明白,卻不懂如何勸慰,想了半天,卻想出一句很蹩腳的開頭:“你的習業簿都帶了嗎?”

她掠了他一眼,“帶了。”

“你要勤加修習,”他慢慢地說,“這樣,當你關心他們的時候,就可以起卦看看他們的命運。”

“有這麼神奇?”大約是熬了一宿沒了力氣,她的反駁軟綿綿的,“我看你也不是樣樣都能算到。”

他沉默了。

“你上回不是罵我?我學算卦,不見得就相信卦上批的命運。”她嘟囔着道,“沒錯。我只是想看看,這命運有幾種可能。”

她乏了,身子靠着包袱,眼皮子漸漸合上。他看她半晌,將包袱拍了拍,讓她靠得更舒服些,又囑咐無妄慢些駕車。

從城南到城北,這一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竟然能睡瓷實了。

“娘……”她在夢裏砸吧嘴,“削梨……我要……”

他微微一怔。

“爹!”她的聲音突然拔高,“我要梨!”嘴巴微微一撇,“爹……”

爹?他望着她。她的父親是誰?

突然間,馬車猛地一顛,阿苦的腦袋一下子撞在了車壁上,疼得她立刻睜開了眼。還沒清醒透呢,陡頓又是一顛,然後便是馬匹長長的凄厲的嘶聲,在夜裏聽來極為可怖!

未殊一把拉住失神的阿苦,沒有開門,沉着地問外面:“無妄?”

沒有人回答。

他將阿苦往車座下塞,跟塞行李似的,阿苦不高興了:“做什麼呀?”話音未落,“篤篤篤”三枝羽箭釘上了木質的車壁,銀亮的箭鏃透出來,死死地卡在了那裏!

阿苦猛一激靈,身子一滑便蜷縮着鑽進了車下。

未殊沒有動,阿苦在他的座位底下,顫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想提醒她別這樣,卻終究沒有出聲。一柄劍嘶啦一聲刺破了車壁往車中亂搗,他看着那劍尖被夜明珠照成慘白的顏色,面無表情地伸出兩根手指將它夾住。

動作快如閃電,幾乎不能分辨他出手的軌跡。

那劍的主人明顯一愣。

而後便是大喊:“人在這裏!過來,都過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指尖用力,“喀”,劍尖折斷。

阿苦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抓緊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角。她不知道自己其實限制了他的行動,她只是害怕,人在車下,一片靜謐,反而將外間刺耳的兵戈交擊聲聽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她的耳邊。她想哭,他不是說為了她的安全才要帶走她的么?可是她在扶香閣里活了十四年都好好的,一出來就要被人殺死了!

啪嗒。

一滴血,落在她的眼前。鐵鏽般的血腥味瀰漫出來,鑽入鼻端,她眼前一黑,頓時天旋地轉,拚命捂住了腦袋,想叫,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錢阿苦,這一刻卻在師父的身後害怕得渾身發抖,整個人蜷成了粽子,車壁被刺破,夜明珠滾落下來,車廂中一時暗滅。夜色剎那間入侵,只剩了那人素白的身影,纖塵不染,微微發亮,看上去彷彿永不會改變,是最值得信任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些金鐵嘈雜都把她的腦海攪得一團混沌了,那個人終於半蹲下身子,安靜地朝她伸出手。

“出來吧,沒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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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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