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夜

第15章 秋夜

李大餅子落葬,阿苦沒有去看。

她現在知道了李大餅子也並非是喜歡她才想娶她,他是花着別人的錢幫別人辦事。沐陽公主討厭她,所以要李大餅子把她娶回鄉下去,這一層她已經想通了。可是沐陽公主為什麼討厭她,她想不通。

“因為她喜歡你師父啊。”小葫蘆倚着窗欄往嘴裏拋杏仁,漫不經心地道。

“她喜歡我師父?”阿苦愕然。

小葫蘆點頭,“嗯啊,就她看他那眼神兒……嘖嘖。整個一痴女子。”

阿苦更加糊塗了,“她喜歡我師父,為什麼就要討厭我啊?”

小葫蘆給噎着了,咯咯咳嗽了好久才把那果殼吐出來,臉都紅了,“這,這是有點兒納悶啊……她吃醋了吧!”

阿苦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懂了。”

吃醋么,妓院裏男人打男人,女人打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女人,她見得多了。吃醋的人是不講道理的,她懂。

然而小葫蘆那邊卻沒聲息了。她納悶地走過去,和小葫蘆並肩站在窗檯邊往下看——

那人也正抬起頭望着她,白袍子迎着暮秋的夕光,險些晃瞎了她的眼睛。

她獃獃地看着他,他卻也不動,就那樣平靜地與她對視。他的眼神很深,是她不願去探究的深,他望着她的時候,她會有一瞬的眩暈,然後便是失落,彷彿在夢裏一腳踏空、小腿猛地一抽卻只能踢到空氣,那樣地失落。

旁邊已經聚集起了圍觀的人。上次開窗嘲笑阿苦的那個年輕嬌美的纖露正徘徊在他周圍,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纖露是扶香閣正當紅的頭牌,她上去了,旁的花娘便不敢再上,只能暗地裏戳她脊梁骨。垂髾飄動,疊勝輕搖,夜風中浮動的胭脂香氣令人聞而欲醉,未殊就站在那一片花紅柳綠的中央,安安靜靜地抬頭望着她,錢阿苦。

她知道他今晚為何這麼招眼。因為他沒有戴面具,這個獃子。一身了無裝飾的白袍子,一把青色的衣帶,衣帶扣上空空的,連個玉飾都沒有。夜色是在一瞬間鋪下來的,褪了面具的他的臉,乾淨得就像今晚的月亮,清冷得就像今晚的月亮,遙遠得就像今晚的月亮。

“這位公子,可有中意的人了?”纖露團扇掩面,笑得矜持,眼角斜飛出一縷風情,“那是花娘的女兒,可不是花娘。”

未殊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話。

纖露不由得往上頭看了一眼,卻見阿苦也正發著痴獃,心裏冷笑一聲,便嬌笑着去拉他的衣袖:“哎喲公子,要不我帶您去見她?”

未殊表情微微鬆動,阿苦聽不見他們說話,卻只看到纖露拉着他雪白的袖子將他往樓里引,心裏一下子發了急,兩手撐在窗台上便跳了下去——

圍觀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

小葫蘆倒一點不着急,就那樣看着阿苦落到一樓的房檐上,敏捷地一滾便跳下了地,可是還沒站穩,身子就被人抱住了。

這一來直把阿苦嚇得臉色煞白,跳個樓都沒有出事,偏偏被人一抱就狠狠一趔趄,一腳便踩在了那人的鞋履上。她轉頭便要罵流︶氓,卻聽見耳畔低低地“嘶”了一聲,她的腦子轟地一聲傻掉了。

未殊好不容易攬着她站穩,便放開了她。“你不該這樣跳下來。”他過了半晌,才說出話來,話音已沒了起伏。

阿苦低頭理了理裙子,便沒再把頭抬起來。

“你母親在哪裏?”他說,“帶我去見她。”

周圍一片倒抽涼氣之聲。

她困惑了,囁嚅着道:“你見她幹嘛?”

他不再回答。她無奈地敗下陣來,“你跟我來。”

弋娘在前廳里陪酒,阿苦死活拖了她出來,穿過廚房,來到僻靜的後園子裏。弋娘喝得有點多了,還在不斷念叨:“你別怪你娘狠心啊,李大餅子死了,我一個做花娘的也不好去看他是不是,我還得賺錢養你啊是不是……”

“他死就死了,跟我沒關係。”她還沒有把自己那天聽見的事情告訴老娘呢。

“哎你怎麼這樣心硬啊你這死丫頭,他好歹給你送了那麼多錢,不然你現在吃的穿的都哪裏來的——”弋娘突兀地頓住了話頭,將後園中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慢慢開口,“尊駕是……?”

“這就是我師父。”阿苦低聲說著,躲到了弋娘身後,不想看他。

未殊上前一步,禮貌地一欠身,“在下司天台監正,有事叨擾,還望海涵。”

阿苦聽得耳朵都痛了,仙人何時這麼講禮數了?

弋娘卻很平靜:“司天台?有何貴幹?”

“錢姑娘資質聰穎,在下希望能帶她入署教習。”

阿苦雲裏霧裏,而弋娘已皺起眉頭,“什麼意思——你要帶她走?”

未殊略一停頓,“是。”

弋娘下意識地攬住了身後的阿苦,活像是在老鷹面前護住小雞的老母雞,“這怎麼可以,她得待在我身邊。”

“待在您身邊,然後落娼籍么?”未殊安安靜靜地道,“她已經成人了,若要掛牌,也在最近了吧。”

阿苦的臉紅了,弋娘的臉黑了。

弋娘臉黑自然因為未殊話語的尖銳,阿苦臉紅卻是因為那句輕飄飄的“她已經成人了”。

而未殊仍未覺出絲毫不妥似的,“在下帶錢姑娘入署,可以保她脫籍,教她一技之長。若悟性好了,還可成為女官。”

弋娘沉默了很久。

“你先回去。”她拍了拍阿苦的手背。

阿苦擔心地看了未殊一眼,卻只敢看他的白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凝視着她,這讓她膽怯。

“娘不會吃了他的。”弋娘沒好氣地道。

阿苦沒有搭理,逕自走了。

弋娘看着女兒的背影,那麼幼稚又頑固的孩子,喜歡和不喜歡都擺在臉上,就連一個背影,都充滿了年輕的生氣。她低下頭,嘆息了一聲。

“她是不會給舍盧人做事的。”弋娘轉過身,輕聲道,“更加……不可能進宮。”

未殊的瞳孔微微一縮。“您過慮了。我不會讓她……”

弋娘看了他一眼。

未殊上前一步,又站住了。暮色漸沉,他的表情晦暗難明,“我只想保護她。”

“是么。”弋娘輕輕笑了一下,那笑意還沒到眼底就已凍結,“男人。”

小葫蘆已經回家,房間裏黑黢黢的。阿苦走進去,也不點燈,便滑坐在門邊,抱着膝蓋,睜着眼睛,發獃。

心裏時而是茫然的歡喜,時而是可恥的恐懼,她自己都辨不清楚。

師父突然出現在扶香閣,突然對她娘說出那樣的話,突然要帶她走。

這一切都是那樣地匪夷所思,彷彿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沒有什麼是真實的,這令她恐懼,恐懼得抱緊了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推門,她的身子卻正堵在了門口。那人似乎停頓了片刻,才透着門縫低聲道:“阿苦,收拾一下,隨我去司天台。”

他的聲音很輕,好像害怕驚動什麼一樣。

“為什麼?”她問。

“……你留在這裏不安全。”他如實相告。

“為什麼?”

“李繼忠死於非命。”他斟酌着措辭,“我放心不下你。”

“我不是問為什麼不安全。”她突然抬高了聲調,“我是問,我不安全關你什麼事!”

那邊靜了。這一晌的安靜頓時又把她拋進了萬丈深淵裏,她再也不能自己一個人抵擋這恐懼了,她一定要拽一個人作陪——她一把拉開了門扇,撲進了那人的懷裏。

他的身子僵硬了。

她不管,她只知道他的心還是跳着的——他也不是沒有心嘛!她將臉埋進他雪白的衣襟里,手臂環住了他清瘦的腰,悶悶地、自胸腔里喚了一聲:“師父。”

她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喚他師父。這軟軟糯糯的一聲喚,讓他有些驚慌失措。

“嗯。”他只能倉促地應。

“你關心我的對不對?”她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嗯。”

“你不會讓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的對不對?”

“嗯。”

“你不會害我的對不對?”

“嗯。”

一次比一次答應得快,好像害怕他不答應她就會立刻鬆開手跑掉。她終於滿意地笑了,從他懷裏抬起頭來,“那我跟你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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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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