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溪⑴
“主人!”
“越大哥!”
越宗平牽住帕汀雅的小手,對李英瓊說:“李姑娘,我們該走了。”
李英瓊神情間帶着一股哀愁,低低應了一聲,仰望越宗平道:“越大哥,你說一定留字讓我爹看見的。”
越宗平遙望夔門,笑一聲道:“放心!”
自那日已經過去十天,芬陀老尼未再尋來,神秘道姑似乎也僅是為了提點越宗平而來,再沒出現過。三人沿江尋找,一直沒有李寧、周雲從等人消息。荒山野嶺,生活十分不便。幸好芬陀老尼曾經說過“有驚無險”的話,才能勸說李英瓊跟他們一同離開。
遙望夔門粉壁,峽口江寬不到百米,兩岸懸崖峭壁如同刀劈。孫元良將軍的“夔門天下雄,艦機輕輕過”,李端浩篆刻的“巍哉,夔門”以及清人行書“夔門”、“瞿瑭”都還不見蹤影。這個世界的粉壁彷彿還如初生的嬰兒一般,充滿了任人塗寫的空間。
踏着山石峭壁向前躍去,到達夔門下方,越宗平轉而向上,腳踩石壁向上登去。由下至上倒着寫下“我們帶李姑娘先去成都府了”十二個大字,從“了”字寫到“我”剛好上到峭壁頂端。
然後掌推石壁,宛若凌風飄身從上躍下,雙手揮舞,道道細韌鋒利的刀氣飛出,對岸懸崖上石粉紛飛,亂石削落,逐個現出一行大字:“越宗平到此一游”。
字字大如水缸,筆走龍蛇矯健剛勁,威凌天下震鑠古今!
江岸上,帕汀雅早已前仰後合笑彎了腰。十天來一直為李寧擔心,愁顏不展的李英瓊臉上也首次露出笑容。
走出夔門江面就變得寬闊,流水驟然平緩,兩岸山上長滿草木。山上飛鳥成群,淡綠的江水中游魚飛躍,放眼看去滿眼青綠生機盎然。短短三百里的三峽之旅,如今回首恍如隔世。什麼人妖馮吾、芬陀老尼、三法四訣、佛道紛爭都離暫時他遠去。
沿着江邊走了數個時辰,路上鳥獸成群罕見人煙。偶然路過村落、碼頭,也是雜草叢生白骨隱現,在兵災中荒廢、毀去。進入川中以後,處處荒涼景象,比起巫峽四寨控制的一百多里水道還要不如。越宗平心中暗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邵子寬自稱保境安民到不完全是虛話。不知道這個時代的張獻忠有沒有把四川殺到需要‘湖廣填四川’的程度。”
道路坎坷,一路上灘涂山道都不好走。帕汀雅剛剛修鍊修羅經還沒幾天;李英瓊則是都指揮使家裏的大小姐,又沒什麼精神,一天走出十餘里就不得不停下休息。
當晚三人就睡在張飛廟對岸。
直到第二天早晨,江上才出現一艘貨船。
越宗平心中不耐,跳入江水半游半縱衝上船去。幾個精壯船夫、壓貨的鏢師都經不起他三拳兩腳,被他威逼着向岸邊靠去。帕汀雅興高采烈地跳上船來,李英瓊卻有些猶豫,走近船邊道:“越大哥,欺壓良善不是俠義行徑。”
一雙清亮的眸子執擰地注視着越宗平。
越宗平指着船上商人道:“我們沒錢,不能乘船,也不能住店。這些商人順路載我們一程,招待我們吃喝住宿,扶危濟困不正是正道行徑?他們如果不願意,那就是為富不仁,正好劫他們之富,濟我們的貧。也是俠義行徑。”
船上商人個個噤若寒蟬。
還在猶豫時,聽見帕汀雅在船上說:“李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樣走下去,只怕李老伯看見主人留字趕到成都府的時候,我們還在路上慢慢走呢。風餐露宿的,李姑娘不想餐桌上能有米飯,晚上能躺在床上睡覺么?”
這時的李英瓊畢竟是都指揮使千金出身,自小錦衣玉食,並未吃過苦頭,一時心動,就被帕汀雅拉上船去。
連續幾天,路過的雲陽、萬縣、石寶寨、忠縣,數座縣城都已毀於戰火,寂寂無人聲,彷彿鬼城死域。
越宗平和帕汀雅更感覺到這時代的殘酷。
一路上越宗平大部分時間都在靜思苦修,偶爾指點帕汀雅凝聚“修羅煞氣”,也會教李英瓊一些修羅族基本戰技。他想不明白為何“修羅戰技練之無益”,對那道姑也存了幾分警戒,自然不會放棄修羅戰技,只是多加了些小心。
又懲戒了幾支“為富不仁”的商隊,“劫人之富濟己之貧”后,李英瓊也漸漸習慣,不再提出異議。
一路乘車坐船,不過二十餘日,已經到了成都城下。
越宗平掀開車簾向外看去。遠近都是這時代的市民和商賈,古老的建築錯落有致。雖然戰火平息不就,芙蓉城已經恢復了它的美麗和繁華。一條深綠色的河流從居民區流過,河上行駛着往來的貨船和遊人。
馬車沿着河邊向西拐去,原本的城牆已被破壞,城裏和城外的界限並不明顯。原本的城牆已經成為一座新的市集,商隊就停在這裏。
被他們搭乘順風車的商隊終點就到這裏。
“越少俠,李姑娘、帕姑娘,這裏就是原來的小西門了。沿着這條小路再往西走七八里,有一條和浣花溪聯通的小河叫做西溪,西溪上游有幾座連在一起的小山,山花繁茂,成都當地人叫它做‘小百花山’,山上有花神廟。頗為有名,前明時先父還曾帶我上花神廟上香拜祭。當時聽說花神廟是唐御使捐錢出地建造,想來三位地契上的那所宅院就在附近不遠。”
這商人起先對越宗平敢怒而不敢言,不過路上遇見幾起亂兵、賊寇都是越宗平為他解決,雙方相處越是融洽。
越宗平謝過那商人,他與帕汀雅都是才到這個時代不久,對一切都有興趣,信步在集市上閑逛。
一隊車頭插着小旗的大車剛剛起運。當先是鏢局首領跨刀騎馬走在最前,一名名鏢師、趟子手各有章法,行走在車隊兩邊。還有些掌柜、貨主模樣的商人或坐車,或騎馬,走在隊伍中間。
最前兩名趟子手各自舉着一桿大旗走在鏢局首領兩邊,口中喊着韻律感十足的號子,後面整隊人馬不時一起高聲唱和着。
“我武——惟揚,金獅——威武!鏢行——天下,通達——四海!”
每次兩字,然後就是一群人大聲應和。
帕汀雅和越宗平都沒見過這樣大隊的古代鏢隊,饒有興趣站在路邊觀看。
李英瓊忽然“啊”了一聲扭捏說道:“越大哥、帕姐姐,你們借來的銀子還有么?我,我想買幾件換洗衣裳,從京裏帶出來的都在船上被火燒了。”身上衣物許多天未曾更換,李英瓊生**潔,自小就是養尊處優的都指揮使千金,哪裏忍受得了!尤其是離開樓船后就未能好好沐浴,更讓她覺得全身都不自在。
帕汀雅掩嘴輕笑,纖細的腰肢恍如風中楊柳輕靈曼妙,說道:“英瓊你見外了,主人自然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越宗平暗自後悔,他對金錢並不看重,一路上“借”來就花,需要時再找人去借,現在身上也沒有現銀。成都畢竟是四川首府,不比路上兵荒馬亂,到不好隨意下手。早知如此,剛才下車時就該問那商人再討點銀子。
李英瓊道德水準直線下降,又學會不少修羅族戰鬥法門,不知是好是壞?
兩個國色天香的絕色佳人走到哪裏都是眾人關注的焦點,路邊一座茶樓里,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看見,嫉妒的唾罵一聲:“窮小子艷福不淺!”旁邊幾名夥計與武人打扮的伴當紛紛嬉笑附和。
一名孔武有力的伴當指着三人方向調笑道:“錦三爺,您老人家要是有興趣,問問價錢,把這兩個小娘子養起來。跟了您老人家衣食無憂,怎麼也強過跟個窮小子。”
旁邊眾人紛紛湊趣調笑,污言穢語源源不斷。有幾人自持武力當真離開茶樓走到三人身旁,對着帕汀雅與李英瓊道:“兩位姑娘,得錦三爺看中可是天大的福分,想享福的就跟三爺走!好過跟着這小白臉,買衣裳的銀子都沒有!”說著就伸手來拉兩女。
“下流!”李英瓊怒罵一聲,眉心兩粒紅痣鮮艷如血,彷彿要滴下來。心中早已怒不可遏,就要出手略施薄懲,卻被越宗平拉住皓腕。一股溫熱的氣息觸到她的耳垂,只聽越宗平在她耳邊小聲說道:“送錢的人來了!”輕笑一聲,周圍六名孔武有力的伴當已經翻身暈倒。
他雖不想惹事,可並不是怕事。
茶樓里頓時大亂。沒等他們拔出兵刃,越宗平已經旋風般殺了進來。經過三十天苦思,吸收馮吾、芬陀兩次面對修真者的領悟與經驗,以及結合“萬里煙波”部分內容,越宗平身形變化越發純熟自然,恍如鬼魅穿梭不定,片刻錦三爺身旁幾人都被他拋甩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只剩下錦三爺被他從座椅上抓起,左右正反扇了幾個耳光,扯下錢袋,一把扔飛出去,摔在茶樓前。
李英瓊也狠狠上前踏了兩腳,才被越宗平拉起,趁亂跑出市集。
三人一鼓作氣跑出數里開外,互相看了幾眼,哈哈大笑。
李英瓊尤其覺得刺激無比。李寧持身甚正,自小對她嚴格教導,橫行霸道搶人財物這樣的事從來沒有做過。俏臉漲紅,一顆心砰砰亂跳,彷彿要躍出胸膛一般。觸犯了禁忌的愧疚和害怕加上刺激的感覺,隱隱約約讓她無比的快意,彷彿打開一扇新的天地,自小以來從未體驗過這樣無拘無束的感覺。
向前走出數里,一條淙淙的小溪迤邐從一簇小山丘里流出,在丘陵地帶邊緣轉了個彎,略微偏向東南一直流去。
溪水清澈見底,可以看見水底的卵石和往來的游魚。一條條、一塊塊或者巍峨嶙峋,或者稀奇古怪的大石橫卧在溪邊,小溪兩側不時可以看見小叢的灌木花草,充滿了天然野趣。
河上一座木橋已經被火焚毀,只剩下幾支焦黑的木樁插在水裏。
幸好這個季節溪水還不太深。
涉水渡過溪流,又向上遊走出幾里,溪邊到那簇低矮的山丘之間,開墾着幾百畝田地,清澈的溪水被水渠引到田地里,灌溉着春季的禾苗。
離開小溪稍遠的地方,建着一座小巧的莊園,佔地不大,卻顯得玲瓏精緻。周圍散佈着一圈茅屋,形成一個自然村落。
一座石橋跨越溪流,連接到通往莊園門口的道路上。
“就是這裏了。”越宗平蹲下看了看地上刻着“唐氏地界”的殘留石碑說。
從地契上看,包括那簇被稱為“小百花山”的丘陵地帶南半邊,和小溪西岸的大片土地都屬於從前的唐御使所有。臨近水源可以耕作的平地不多,面積卻着實不小。
那莊園卻不像荒廢的樣子。
門前人聲嘈雜,幾十名衣衫襤褸,象流民多過向農夫的人拿了竹槍木耙,圍在門口,大叫大嚷:“這裏原來是唐老爺的土地,唐家的人不來,你們憑什麼收租!”
另有許多身上更加破爛的農人站在遠處,盯着宅院門口,畏縮不敢上前。
忽然大門打開,衝出七八條大漢,人數雖少,卻個個孔武有力,顯是練過功夫。一干農人頓時被沖得大亂,紛紛逃散,不少人被那群大漢打得頭破血流,委頓在地。
正追打間,一輛馬車駛過石橋,向著宅院過來。車下下來一人,正是被三人劫財暴打的錦三爺。越宗平與帕汀雅兩人交流一下眼神,都覺世事巧合,冤家路窄,不由一陣好笑。
李英瓊見了這事本來甚是惱怒,連連催促越宗平與帕汀雅向莊園門口趕去,此時也不由心虛的放慢了腳步。
幾名大漢驅散門前的農夫,諂媚地擁着錦三爺走進宅院,“砰”的一聲關緊大門。
越宗平走到門前,蹲下身體扶起一名頭髮花白,乾枯瘦小的老年農夫,問道:“老人家,剛才你們說這裏是唐家的土地,那院子裏那些是什麼人?”
乾瘦老人嘆了一聲,道:“一言難盡吶!”他看了越宗平一眼,整整衣衫,顯得斯文體面了幾分,做了個揖說:“這位公子,在下本是此地的地保,也是唐家遠親。前年西賊叛亂,唐老爺預先察覺風聲,攜家人遷往湖廣去了,剩下家中宅地,交託老朽照看。張賊作亂的時候,老朽和一些佃戶都進山中,僥倖逃得性命。朝廷平定西賊,老朽以為天下太平,就帶領大夥出山回家,整頓田園,準備耕種。不料忽然來了位錦三爺,是成都將軍的外宅三總管,帶着一幫人,強佔了這處宅院,還要老朽等人向他交租。老朽到衙門裏告了幾次,都沒人管。”
“不錯,這幫傢伙太沒人性,地租竟然要收六成!還讓不讓人活了!”周圍農夫七嘴八舌,紛紛唾罵不已。
“那些又是什麼人,為什麼不和你們一起?”越宗平指着站得遠遠地另一群農夫問道。立即有人回答:“那些傢伙都是新被招攬來的流民,為了活命,什麼都敢答應!”
越宗平暗暗點頭。
李英瓊憤怒道:“越大哥,地契在你手上,這塊地就是你的,這幫傢伙敢強佔地產,我們去趕跑他們。”
越宗平拉住她衣袖說:“等一會!我們先回城裏住下,田地的事慢慢再說。”
從錦三爺的錢袋裏掏出一錠銀子丟給前任地保,越宗平扯着兩女走過石橋,向成都城方向走去。
李英瓊不快地說:“越大哥,這些狗賊佔了你的地產,怎麼不緊不慢的,還有心思進城?”
越宗平笑道:“對方的背後畢竟是成都將軍,若純為泄憤,殺了也就是了。可是要搶回田地,有些事情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做。而且,你剛才說出地契在我們身上,說不定還有些麻煩。”
道路上衰草叢生,兩旁灌木茅草長的茂密異常,顯然唐家離去后就不常有人經過。
走不多遠,身後蹄聲如雷,一群粗豪大漢帶着各色兵刃騎馬趕來,將三人阻在西溪不遠一處小山坳下,惡形惡狀出聲恐嚇:“幾位,把唐家的地契交出來吧,大爺們還能給你個全屍!”隨之而來的是“嘿嘿”一陣怪笑。
越宗平向兩女聳聳肩說:“看,來了!”伸手一揮,以指代劍,一式“萬里煙波”中的“水色清輝”斬出森森劍氣,當先一名騎馬大漢連人帶馬被他攔腰斬斷。接着拇指虛按了兩下,兩道劍芒脫手飛出,又是兩人衣襟染紅一片紅漬,捂着胸口載落馬下。
饒是這群大漢半數都曾是成都將軍麾下健銳驍卒,也被他手段嚇得四處奔逃。
越宗平仿似閑庭信步,瞻之在前,忽之在右,或用“修羅刀”,或用“萬里煙波”,將一個個雄壯漢子剖成數段。心中不同比較着兩種功法的異同。“修羅刀”對於能量轉換的效率更高一些,同樣的威力,可以減少耗用的真氣,他也更習慣修羅族的戰鬥方式;“萬里煙波”對真氣的消耗稍大,卻中正平和,對於自身經脈的壓力小了許多,或許該算各有優劣吧。
越宗平不斷比較兩種功法的細微差異,在這群騎馬大漢身上做着試驗。
“兇徒住手!”一名白衣飄飄的少年背着一柄金鑲玉嵌的寶劍,越過山樑,從高處閃身滑下。一名紫衣少女牽着粉雕玉琢的孩童緊跟在他身後。
越宗平掌中劍氣暴漲,分出數道連綿真氣,將殘餘大漢殺個乾淨,方才轉身望向他說:“兄台看不出來?一群孔武有力的壯漢持刀躍馬圍着我們三人,難道還是我想打劫他們?究竟誰是兇徒?”
白衣少年玉面微紅,像是有些靦腆,吶吶道:“這些人不過是尋常武夫,何苦要殺他們?”
那頭頂戴扎着兩支丫角的小童叫囂道:“孫師兄,古人說得好:‘除惡務盡;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這人下手如此狠毒,必不是良善之輩,快殺了吧!”
話剛出口已被他身旁紫衣少女在頭頂敲了一下,“胡言亂語,什麼殺啊殺的,這樣亂來,遲早墮入魔劫。人家遇上打劫的,下手也不見得狠過你。”強拉着他往成都城方向去了。
白衣少年向越宗平抱拳施了一禮,跟在後面追趕過去。三人很快消失不見。
*狀態意外的好,就多打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