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方來客

第一章 遠方來客

第一章

遠方來客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本是宋代晏殊的一首《蝶戀花》,卻不曾想,而今被劉渙這落魄小兒暗自吟來,一時間倒是觸景生情,顯得悲涼而迷茫……

此季正在秋天的尾巴上,夕陽也沒落下去,月牙彎彎,卻還在不要臉地一股勁兒往上爬。風從西北而來,夾雜着無情的嘲弄,將大地眾生吹得躲到了居所之中。起碼寒露已過,霜降不遠了……

山巒相接,一座無名山峰下面,有得阡陌縱橫的一片田野,秋收早過,畈野當中立着三三兩兩的穀草垛,如一個個佝僂身軀等待着冬季來臨的老人,正滿面滄桑地看着田埂邊獃獃的劉渙。

呵!不過他們就算有了靈識,又哪裏會看得清、看得透、看得穿那田埂上舞勺之年的兒郎。

那小兒郎步履蹣跚,黃昏時刻從這處田野當中醒來,就突兀地發現這裏不是他的故鄉,不是他的都市,不是他的馬列主義,更不是他的中國特色……

經過掙扎,他垂頭喪氣地驚愕到,自己只怕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到當初了……

悲從中來,又覺得這裏有些像地獄,偏偏肚內中翻江倒海,若尋不到五穀雜糧的支撐,就算是入了地獄做了鬼,卻也是個餓死的鬼。

於是劉渙爬起身來,走到那谷堆旁邊一陣翻找,想藉著昏暗的月光,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可以充饑的穀粒。他記得兒時在農村,把小麥連根折斷,往火上一燒,在放到手裏一撮,吹去多餘的麥殼,就能吃到香香的“燒麥子”,也不曉得這穀子能不能這般做。

但到頭來,想是天要亡他,這鬼地方的農人,儘是把穀子打得乾乾淨淨。剛要一陣怒罵,忽地聽得那周遭的山林之中,有陣陣狼叫聲傳來。

對的,就是狼叫!劉渙年幼之時,居住在貴州最邊緣的鄉下,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曾在老家的土牆房裏聽到過……按長輩人說起,如果是一兩聲孤單的狼叫,說明其是發情嚎春,或是在尋找自己不小心丟失了的狼崽。如果是一群狼集體嚎叫,要麼就是要吃人,要麼就是要戰鬥……

後來劉渙不斷長大,學的知識多了,固然印證出老輩人的說法不一定完全正確,可也不盡都是胡說八道。要緊的是,此刻那周遭的山林中,狼叫聲此起彼伏,攝人心魄。

顧不得許多了,以他的腦海中的常識,人若缺水最多五到七天就會死亡,但如果人有水喝,一個月不吃食物也不會死。劉渙不知道自己在這鬼地方到底睡了多久,總之此刻是精疲力竭,他尋到田地里的一坑窪之處,見得一潑清水清澈無暇,與混濁的泥巴涇渭分明,顯現出月亮的模樣來。可惜天色暗淡,卻不能當做鏡子,無法反映出他的皮囊和輪廓。

找到了水,或許便找到了生的希望,劉渙用手一捧,覺得那窪地中的水冰涼刺骨,恰如一絲無情的嘲弄,透進了他的靈魂之中……

有水固然是極好的事情,但若遇不到人,那孤獨寂寞的靈魂又該如何寄託,飄飄蕩蕩,找不到根,人,又哪裏算得上一個人了?

最是可惡的還有夜裏的寒氣,逼迫得那少年堪堪從噩夢之中醒過來,腿腳都有些麻木了,思緒覺得危險和落魄,心跳卻跳得有些慢,這是自然反應的常態之理,劉渙心中知曉。

虧得他還記得“摩擦生熱”的道理,於是便不斷搓手搓腳,一陣過後,覺得有所好轉,眼睛一疲,就要睡去,偏偏睡不得半刻,又被寒風驚醒。如此循環往複,劉渙心中一急,騰身起來來回踱步,想尋一條道路,遁入他的茫茫人煙之中——可惜,那寒風中還夾着最清晰的狼嚎聲,他又老實地貓下身子,只敢小範圍移動,以此來驅寒,以此來求生,以此來乏解寂寞和恐懼……

翻來覆去,來回穿梭於谷堆之間,年幼的劉渙本來早已乏力,此刻終於透支盡了這凡塵之軀所有力量,眼睛一花,像個死狗一般倒在了一個谷堆邊……

九十月間的夜裏,寒霜襲來,悄悄咪咪地把劉渙的身體變得煞白煞白的,他昏迷之中也曾感到寒意刺骨,偏偏就是醒不過來,一陣掙扎無果,漸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凍僵了,思維一滯,相似真的死了過去……

翌日,日頭漸高起來,田野上的霜衣也漸漸被脫掉,狼嚎聲消失了,寂寞和恐懼也消失了。倒有十幾隻懶惰的大雁,這般時節了,才從天際劃過,要逃往南方,很南的南方。

五幾個農人模樣的人到得田畈之中,將堆砌起的穀草一把一把地收到路上的牛車上……

“哎,大伯喲,前些時日收稻穀之時,我便提議要把這些穀草順便收放到村東頭的,偏偏你不信。今日村裡沒了牛草,還不是要來麻煩。”一漢子有些抱怨,搓手搓腳地對一個知命之年的老人言語。

那老人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平常村裡就屬你話多,你懂啥喲,收稻穀時,大家都忙得半死不活,村裏的漢子、女人哪個還有多餘的力氣去做這瑣事?再說,一股腦兒地把穀草收到村裡,還不被那群頑童躲貓貓給糟踐了。村裡又有那麼多私心重的人,哪家屋頂破陋,為圖便宜,還不是要拉這穀草去補漏?還是放在田地里好些,需要之時,便來取一點,等到來年開春,山野小路之上的草兒綠了,就不需要這穀草了,剩下的統統燒成灰,也肥了田地,這才是最重要的呢!”老人邊訓斥漢子,邊麻利地把田裏的穀草收抱起來,朝路上的牛車走去。

漢子想是多有不服,不過輩分比那老人低,當下也不好多言,只是邊做邊碎碎念念,道:“穀草灰穀草灰,年年這般做,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成效,一年到頭枉自辛苦,收了穀子,除去交納公糧,剩下的還不夠一家老小餬口呢,哼!”

那老人沒有聽見漢子的的抱怨,佝僂着身影走遠了。剩得旁邊的幾個中年人和一個年紀輕些的有說有聊,所聊之事,都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事情,還有就是誰家的娃兒不聽話了,一句聖人之言也誦不出來,好不容易給娃兒買了筆和紙,寫個字還歪歪斜斜……

“喲,娃兒他大伯,你家兒郎倒是可以的,能寫些時常的字句來,我雖看不懂,但到底能夠感覺得到……我家那頑童可被他娘慣壞了,一點長進沒有,哎!”

“哎,說也奇怪,都說咱們江南東路是人傑地靈,可照我看來啊,後輩晚生都是不得力。”

“人傑地靈?他三叔,別瞎吹了,一個地方被分兩路,我們東路的哪裏比得上西路,你看人家西路撫州的陸氏一族,那才是博學大家呢,諾達的名聲,我們倒也跟着佔了光呢!我家娃將來要是能有子靜先生一半才學,我也別無他求了……”

“喲喲喲,幾個小崽子,有力氣不專心幹活,倒是說起讀書人的事情來了,你們也不照照自己。”這話卻是那老人說的,或許是見幾個漢子聊得起興,怕誤了活路,所以出言打斷。

他這話說得有些刺耳,本來這幾個粗壯漢子,都是本分的庄稼人,一生貧苦,幼時又逢戰亂,哪裏有好好讀書的機會和條件。

不過卻有一人不服,他道:“大伯你是學得聖人之理的人,我們自然不能和你比。可我說人家子靜先生才高八斗,卻沒有說錯吧?”

老人微微一笑,嘆道:“哎,你也不看看,人家一出生便是大家大族,又得長嫂哺乳長大,本來就異於常人,能有今日成就,是天經地義。不過,卻說朱仲晦先生也是好大的才學,恐怕和子靜先生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朱仲晦?哪個朱仲晦,我可管不起那讀書人的事情,眼下取個媳婦才是正事呢!大伯,你說過要幫我相一門親事的,咋老不見迴音?”這搭話的本是個少年人,可常年勞作于田間地頭,面容倒顯得老成許多,怎麼看,都不像個少年人。

他這話一出,其餘漢子卻被逗笑了,又是指手畫腳,瘋言瘋語的。讓那人好不尷尬,本來二十好幾的人了,卻連個親事都沒談成,是有些不和孝道、不和禮制的……

大家一言一語,說些當下風雅之人,又談些家常俗事,倒有點雅俗共賞的意蘊,興許在這地方,談及讀書求學,是及其風尚的話題吧。

不到晌午,路上的牛車便堆起了滿滿的一大堆穀草。

老人一聲吆喝,吩咐兩個漢子趕車回村,其餘的把田地里的穀草抱到路邊來,他則坐在田埂上休息。

可那牛車才行到不遠處,忽聽得押車的漢子猛地止住牛車,那處坡勢稍陡,把牛車上的穀草給震倒下來。

老人見狀,一聲怒罵,道:“哎喲額,怎地押個車還出了紕漏,你們對路不熟么?莫不是外來的老表?”

誰知一個漢子聽完,從牛車上跳下來,回首對老人道:“大伯喲、大伯喲,這……這是哪家的小兒……您老……快……快過來看看吧!”

老人聞言一驚,朝田裏呆立着的幾個漢子一招呼,匆忙地趕到那牛車的停頓之處。

一看之下,便發現一個小兒郎僵硬地躺在田埂下,全身煞白,頭髮上面儘是露珠,可能是霜化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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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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