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新王
景瀾醒了,憑着自己的力量脫出蕭凌雲的懷抱,蕭凌雲十分欣喜。
“小瀾,你好了嗎?”
景瀾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身體已經行動自如。他又動了動手腳,“嗯,想必是好了。”站起身時眼前一黑,蕭凌雲連忙扶上去,“小心,你有點發燒。”
“是么……”景瀾觸了觸額頭,難怪頭重腳輕的。
二人扭頭看向那邊的烜合,并行過去。
烜合窩在地上,面色蒼白,卻看不出是本身的白,還是虛弱的白。他抬眼望了望蕭凌雲,又將目光移開。蕭凌雲卻激動得很,從景瀾這邊看過去,那雙眼中的怒意簡直要噴出來。
蕭凌雲蹲下身,三指鎖住烜合咽喉,烜合身體弓起,五官擠成一團。
“按規矩,我可以在這裏殺了你。”蕭凌雲面如霜雪,手上力道不斷加重。
景瀾有些擔憂,從他的立場來看,現在不該殺烜合,但蕭凌雲的私情也十分能夠理解。
只是……
正欲想辦法,卻見蕭凌雲目中的狠戾漸漸消散,些許悲憫泛了上來。
他艱難地鬆開手,起身,又將烜合從頭到腳看過一遍,“我恨你,也恨父王。可即便如此,我還是、還是……下不了手,我……”
烜合伏在地上喘氣,“下不了手?因為……我、懷了身孕?二王子真是……善良,如同你的、母妃……”
“你還敢提我母妃?!”蕭凌雲俯身揪住烜合衣襟,“若不是你,我母妃怎會……”
“信不信由你。”烜合眼神空洞,“命你母妃殉葬的是先王,並不是我。我原本也以為,先王會讓我殉葬,畢竟……”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蕭凌雲更氣,手指都在發抖,“父王寵愛你,駕崩后也不願讓你殉葬,那我母妃難道就活該一世孤苦,就活該去死嗎?!你以為這樣說,我就不會殺你嗎?!”
“我只是告訴你實情。殺與不殺,隨你喜歡。”烜合突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從他決定這麼做開始,就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如今的他,難道害怕死嗎?
他只求在死前多做些事情,讓他對自己好歹有個交代。
讓那個安安穩穩不管不顧先他而去的人,在他心中多存留片刻。
“二王子冷靜。”景瀾趁空望向蕭凌雲,“您即將成為交赤王,一切皆在掌控,何必急於一時?景瀾身為外人,本不該多話,但竊以為善待大君,對二王子有益。”
蕭凌雲垂目,沉思半晌,“好,就照你說的,我暫不殺他。你我休整片刻,我還要進林中獵隼。”
轉身欲行,卻聽烜合低聲道:“你的容貌雖像你母妃,性情卻頗似先王。”
蕭凌雲回頭,皺眉睨視,“大君今日難得多話。”
烜合自顧自道:“至少在看人的眼光上很像。”
蕭凌雲眉間皺得更深。
烜合又道:“先王後宮中,本君乃烏茲人,你母妃乃南人。如今你……可實際上,你卻不如先王。”
景瀾比蕭凌雲更快地明白了這話里的意思,無力且無奈,“大君怕是被打壞了腦袋,胡言亂語。”
二人不再理會烜合,走到河邊尋覓吃食。
烜合苦笑,胡言亂語?
也是。以往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同人交談,只是方才看到蕭凌雲和景瀾的模樣,思及那些他本不願回想的往事,感慨不由地多了些。
蕭凌雲生起火,河裏捕了魚,又獵了些小野味,混在一起烤着吃。這樣的處境能有這樣的飯食,可稱得上豐富。景瀾看看烜合,心知蕭凌雲不會管他,便自取了食物過去。
扶烜合靠樹榦坐好,動作之間烜合氣息十分不順,景瀾向他肚子望去,堅硬的甲衣正抵在那裏。景瀾伸手過去,烜合立刻警戒地看着他,“你幹什麼?”
那神情,比方才蕭凌雲要殺他時緊張得多。
“在下也生育過一個孩子,知道大君的苦。”景瀾一邊說,一邊解開他甲衣的系帶,烜合的肚子迅速撐了起來,比方才高出一寸還多。
景瀾看着都痛,蹙眉道:“大君何苦如此。”又欲伸手進甲衣內,“在下幫大君看看胎兒如何。”
“不必。”烜合冷冷拒絕,“多謝關心,但,不要碰我。”
自己被討厭了,景瀾搖頭嘆氣,將手縮了回來。
“那吃東西吧,東西總是要吃的。”烤肉送至烜合嘴邊,烜合猶豫許久,總算不情不願地咬了一口。但也就只吃了幾口,便表示不用繼續。
景瀾又嘆氣,心道這個大君還真是難伺候。
“我去獵隼,你一人看着他,行嗎?”蕭凌雲走過來,對景瀾道。
景瀾看了看烜合的模樣,道:“行。你去吧,我可不能再拖你後腿了。”
“什麼話,誰說你拖後腿了。”
“可不是嘛,若非帶着我,你恐怕早就勝了。”又將蕭凌雲凌亂的衣裳,佈滿污漬間或夾雜傷口的身體掃了一遍,“也不會如此狼狽。”
“你怎婆媽起來了。”蕭凌雲扶額,將烜合周身穴道綁繩查看一遍,轉身進了樹林。
烜合靠在樹下閉着雙眼,景瀾不知他是在睡覺還是在調息內力,總之他不生事自己便樂得自在。何況自己也又暈又痛,累得夠嗆,便藉機歇息。
二人相對無言,夜幕降臨時,蕭凌雲終於回來了,肩上帶着一隻白隼,還是活的。原來蕭凌雲不光獵到了它,還馴服了它。看着那人從林中走出的模樣,突然之間,他似乎不再是那個油嘴滑舌的公子哥,而是真正的交赤王了。
“你歇得如何?”
景瀾起身,“好多了。你動作挺快。”好奇心大起,他湊上去看那隻隼,抬手欲摸。突然白隼一聲清鳴,翅膀扇動,他不由向後一閃。
蕭凌雲及時護住白隼的動作,對景瀾道:“這可是猛禽,你小心些。喜歡的話,回頭我教你如何同它親近。”看看天色,“夜晚恐怕林中更加危險,我們別睡了,一鼓作氣走出去,你可撐得住?”
“自然。”景瀾一臉認真,“我可不能……”
“好了好了。”蕭凌雲轉身去拖烜合,想了想,一手刀劈暈他,回頭笑嘻嘻看向景瀾,“且忘了‘拖後腿的’這四個字吧。”
第二日黎明,日光與月光俱在,星輝漸消之時,他們終於走出“死神之林”,來到北方出口。
交赤朝臣、李直、穆審言並大齊護衛皆久候多時。
不知是誰先說了一句“來了”,大伙兒紛紛迎上去探望,眼前漸漸出現了左肩停着白隼的蕭凌雲,雙臂中抱着烜合,身邊攜着景瀾。
蕭凌雲身上雖然髒亂,可步伐穩健、目光如炬。
以國師為首,交赤朝臣跪在了他們的新王面前。
“諸位平身。”蕭凌雲將烜合交與不託海等幾位太醫,“本宮多年不在宮中,未能為父王母妃盡孝,心中十分慚愧。幸得大君尚在,便請大君於王府安胎,讓本宮略盡孝道。”
景瀾徑直走向穆審言那邊,眾人蜂擁上來慰問,景瀾不斷地笑稱無事,但在回程的車上,到底抵不住強大的疲憊,深深睡了過去。
蕭凌雲命自己的車駕首先護送景瀾回驛館,下車時,更不容置疑地擋掉穆審言、李直等一眾服侍之人,親自抱熟睡的景瀾回房上榻安頓妥當,才又領着烜合回王府。
離開時,那依依不捨欲言又止的神色表露無遺,穆審言與李直看得惴惴。
蕭凌雲心中自是起伏波瀾,多年隱忍多番辛苦,如今大局初定,母妃在天之靈,也可略感安慰。
而景瀾,景瀾他……
雖說他十分清楚,景瀾與他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皆因分內之責責無旁貸。但景瀾畢竟為他出生入死,他又怎能毫無想法?
病重的大王子於時昏時醒中聽聞二王子已成為王位繼承人的消息,當夜便駕崩了。
翌日,蕭凌雲主持國喪,暫代朝務。
大君烜合悲痛過度身體不適,並未出席葬禮。
“悲痛過度?”驛館中景瀾望着茶水,蹙眉喃喃,“蕭凌雲倒是想了個極容易的借口,只是不知這位大君是如何悲痛的。”
穆審言道:“據說大王子駕崩的消息送到時,烜合十分平靜。又聽說,烜合自從進了王府,幾乎不吃不喝不睡,只有太醫不託海在旁服侍。不知這樣下去,他和腹中的孩子能撐多久。”
“他絕不會這樣一直下去的。”景瀾抿了口茶,“烜合併非輕易認輸之人。如今他的夫君、兒子都不在了,這個時候,人往往最可怕。”
正因他是被俘的烏茲敵將,這份或許夾雜了些怨與恨的感情反而愈加頑固糾結,愈加難以割捨。景瀾回想起“死神之林”中烜合說起蕭凌雲與他父王相似時的神情,哎……
至親至愛接連離開,又有誰會不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