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牡丹叢
婉容摩挲着茶盤,極力保持平靜,府內翻騰周折,六歲以前的記憶,她一想就頭疼,六歲以後到進宮之前,她是想忘也不能,進宮之後□□逸了,連生存本能都快忘了。
今時今日忽如起來的警惕,顯然已經是大出他人意料之外的遲鈍。
有人進來,腳步微重,刮擦着地面,捎帶金屬之聲,這人未卸甲?
“微臣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愛卿,平身。”語調難得溫和,還愛卿上了。
“謝皇上。”
君臣相見歡,詳說了一番午門獻俘,和晉北捷報……
婉容都沒怎麼聽清,直到,“你們叔侄倆,才見的第一面吧。”
叔侄倆?戶部尚書張昌河,永安指揮使張祺,張祺……
“祺兒,不要捏你妹妹的臉,瞧瞧,這麼大了還吐水泡泡。”
“那是我捏的嗎,肯定是餓了,來來來,叫聲好聽的,哥哥給你個棗糕兒吃。”
嘩啦一聲脆響,婉容站起時,袖口卷翻了茶盅,滾落到地,細碎。
早就關注着她的雲姑姑,上前一步要看她,被她甩脫了手,有人堵住了通往前殿的入口,鍾公公更是撲上來,伏地用身子擋住了那些碎片,引起眾人驚呼。
婉容衝動之下跑前了兩步,根本沒意識到,她是踩着鍾公公的手,明白過來之後,羞憤難當,轉身朝着側門的方向,跑出了小間,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跟瘋魔了似的。
她是個傻子嗎,張昌河不就是老太爺的長子,她的伯父,明妃的親爹,那麼張祺又是誰?
她那查無音信近十年的親哥哥,李君瑞答應過她,替她找回來,她就安安心心的在雍翠院裏獃著。
這就叫找!人都功成名就,御前覲見了,她還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那邊拎不清。
一腳踩進花圃,生氣盎然的花枝,汲汲營營的生長,盡一切氣息,嘲笑她的痴傻。
婉容說不清到底該發誰的脾氣,反正很生氣,生氣的腦子都抽抽的疼,……
“主子,小心着手。”一路追過來的雲姑姑在旁邊急的直跳腳,她家主子,用手在掐那些花枝,旁的不說,扎了根刺進去,就得吃苦頭。也是昏了頭了,跑到外圍折了一根拇指粗的楊樹枝,遞了過來道,“主子,這個好使。”
婉容莫名被塞了個樹枝,後知後覺的低頭,辣手摧殘后的花朵蓋住了她的腳面,這是一幅怎樣零落的場景,無語之下,深深的感覺到了這世界之於她滿滿的惡意。
“誰在那裏,放肆。”喝斥聲,遠遠傳來。
一抬頭,三個宮裝女子從前方迆迆走近,走在最前面那一位,穿着圓領對襟紗羅,官綠的衣身遍飾團花紋,腰纏四色花結,頭綰髮髻,祥雲墜金飾,耳戴嵌珠寶金燈籠墜子,清秀的面目嚴謹肅然,通體的莊重氣派,到是辨不清歲數。
這還是三年來,婉容為數不多見到的外人,敢這樣跟她說話的還是第一個。
“誰啊,”婉容理都不理,只是問向雲姑姑。
雲姑姑如實告知,“宮正司女官趙嬈,在御前聽差。”
“很厲害?”
“還好。”不過是個奴才,在主子面前有什麼厲害不厲害的。
說話間,有人已經走到離她們最近的石徑邊,當看清花圃中的人時,很清晰聽到有人發出抽氣聲,甚至於脫口而出的一聲,‘咦。’
趙嬈做到一品宮令女官,察言觀色是吃飯的本事,剛才路過聽到動靜,見到的是一個碧水衣衫的宮女在這邊作死,自然上前查問。
只是,等到一張面孔就這麼晃進她的視線之後,驚訝之餘,很快清醒,所有的情緒都開始抽絲剝繭的深藏。
這麼突然冒出來的嬌美容顏,莫不是見了花鬼了,就是有蹊蹺。
此處離皇上儀式的齋宮不過百步之遠,動靜這般大,那邊連個露頭的人都沒有,那姑姑明明跟她同樣的四色花結女官,卻要恭敬的回一個無花結,宮女裝束女子的話,其中古怪不辨自明。
她本是掌宮闈戒律的,有人在損壞花田,她沒有不過問的道理,無論是哪裏來的妖魔鬼怪,這深宮內院明面上還是要以理服人的。
“這片牡丹花叢,是前年華貴人派人從洛陽取得花種,同陛下一起栽培下的,今年才當開花,你是哪位姑姑的手下,就不怕受責罰嗎?”
婉容清醒后,本就有些懊悔,生氣歸生氣,跟這花置什麼氣,對方說的也是占理,到是打落了她剛才的氣勢,低了頭把那些殘花往花叢里踢,沒再說話。
雲姑姑的關注點至始至終都子啊她身上,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就是空晾了趙嬈。
對方又不接招,局面一時僵持,趙嬈皺着眉,掂量着是否應該就此責罰與她。
恰在此時,有人急急趕來,便是那剛剛做了腳踏的鐘公公。
趙嬈看清來人,疑惑加深,不過還是小鬆了一口氣。
鍾公公趕到,讓行禮的趙嬈她們起來,注意力全放在那邊默不作聲的主僕倆,笑言,“趙姑娘,且忙去吧,這邊有老奴呢。”
趙嬈等人聽了從善如流的點頭稱是,轉身便乾淨利落的離開。智者不陷危局,宮裏真正執法為公的人活不長。
現場就剩下三個人,婉容抬頭看了看鐘公公,見他身上換新的衣衫,張嘴要說些道歉的話,偏偏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就是說不出來話。
鍾公公哪能讓她為難,趕緊道,“主子,回去吧,皇上問您呢。”
所有的情緒都來源於那人,不愛聽的婉容轉身,不看他,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字,“不。”
“主子,”雲姑姑開口也要勸。
“別管我,”婉容陡然發作,走前兩步,又轉小聲喃喃,“他騙我,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主子敢說,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未必敢聽啊。
鍾公公給雲姑姑打眼色,讓她趕緊把人勸好了。雲姑姑苦笑,她們家主子,平日裏脾氣一等一的好,只有一點,不高興的時候最忌諱人多言多語,只能靠她自個人把情緒扭過來。
不過,僵着確實不是個事,雲姑姑試着建議道,“主子,到不如去前面散散,那裏的春水溪風光不錯。”
“是啊,是啊,還能泛舟,老奴讓人做當地的船菜,主子嘗嘗試試。”
婉容揪着楊樹枝茫然四顧,遠處是青山綠意,近處花草叢生,隱約有水聲潺潺,日頭光照下,一點熱意也不染,真是個得天庇佑的好地方,怪不得能成為皇家避暑聖地。
可唯獨她站於這天地之下,於這景緻,於這裏的人,都疏遠着距離,眼茫茫處,怎麼就看不清路了呢。
“好,”她揉了揉眼角酸澀,喪氣的垂頭。
終是去了那處風光宜人的春水溪,那裏有竹筏子搭着彩棚擱淺在岸邊,早有接到消息的宮人,把一切都準備妥帖,只待着主子上前來坐。
陽光打在水面上,發散魚鱗波光,低頭垂目,溪水僅有手臂深,清淺且透亮。竹竿一撐,筏子慢悠悠的盪到了溪水中,四面都被水域包圍,隔離兩岸,耳聞水聲潺潺,一時間世間都靜了。
婉容在上了筏子之後,就愛上了這裏,那種忽如其來自由自在的隨水流蕩,似乎整個身體都空了,悠悠然,雋永綿長。
恣意的她,直到日暮西垂,都不願回去。
了猶未了,還是李君瑞親自過來,寒着臉,把人給強帶走了。
溪水風光瀲灧,自然光線也足,雖然用了頂棚遮擋,也擋不住某些人心甘情願的探身玩水,到底了是曬紅了一層皮。
用秘制的膏藥塗滿了全身,沒露出衣服的皮膚也沒放過。
婉容看過鏡子裏的自己,臉上的紅斑到底沒能儘快散去,就這樣也不弱她美貌幾分。沒了甜瓷般的剔透細白,平添了幾許胭脂色,到是多出些健康活潑來,別樣動人。
說起來,她從魂穿過來,就對這張臉沒有常人該有的驚艷,跟她的前世長一模一樣,還能有什麼新鮮。
小時候,也是跟這裏的人一樣,見過她的都贊她長的好,漂亮。父母因此格外寵她,家裏條件不好的時候,還處處先緊着她,除了上學不肯讓她離開他們視線一步,就怕被外來的‘野狗’給叼走吃了。
大學還沒畢業,她就跟本城最有錢的富二代相親。對方見他一面之後,便視若珍寶。那人可真是對她好,比之她父母有過之而無不及。從此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純粹把她當豬養。
瞧瞧,要不是紅顏薄命,訂婚那日太激動嗝屁了,她能混到今日。
哪裏像如今這般,她都這樣了,明明是他的錯,卻讓人在地上布了一張小桌子,非讓她蹲在地上寫檢討書。
沒這麼欺負人的,滿腔子怒火,心內搗騰把人罵了千百遍。一刀的宣紙,讓她戳的亂七八糟,青白玉的地面,帶她身下的金浦草的席面,連墨跡帶紙碎,亂成了草窩。
她都把自己禍禍成那樣了,那人連個眼尾都沒瞟過來,盤腿坐在窗前,靜靜的翻看着一本書冊。
“啪”的一聲響,前面小几前,一把戒尺敲在了桌面上。恰在此時,窗欞處緊跟着吹過來一陣風,挾帶着迫人的氣勢,如刀嗖嗖過境,力壓了她暴躁的情緒,慫的她汗毛股都爆了。
沾染墨汁的手當下就停頓了一息,筆尖落地規規矩矩落到還算乾淨的紙面上終於納出了一撇。
想她才貌雙全一個好姑娘,人生才剛剛開始,別說打手心了,這命還拿捏在另一人手上,一個咔嚓沒命了,天知道還有沒有第二次穿越等她前頭,還是得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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