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樗蒲2

第2章 樗蒲2

再次前往案發現場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韓琅握着那骰子思索了一整夜,隱隱覺得青衣人拿這東西給自己,一定是有所暗示。會是什麼?他沒有頭緒。而且青衣人有可能是……那種東西,自己拿着這玩意兒,恐怕不太安全。

他想一會兒,轉身去翻父親留下來的舊書,學着上面的內容給自己畫了個符篆待在身上。這回他安心多了,出門去挨家挨戶打聽了一遍,問問有沒有誰見過類似打扮的人。

可惜沒有收穫。

倒有一個人給了條奇怪的線索,他一聽韓琅的描述,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聽着怎麼這麼像王家老三呢。”

“王家老三?”韓琅依稀覺得這名字在哪兒聽過,連忙追問,“他住哪兒?”

“那邊,”對方抬手一指,又側過頭來,遞給韓琅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真是新上任的縣尉大人?”

這邊離他住的地方遠,有人不認識他也正常。韓琅沒多想,就應了一句:“是。”

對方皺了皺眉頭,懷疑地打量韓琅一番,才哼笑了一聲道:“王家老三死了,被強盜殺了,你連這都忘了么?”

這話猶如當頭一棒,砸得韓琅腦袋嗡嗡作響。

“就是那個王家老三?”

“天底下哪有多少王家老三,”對方撇了撇嘴,“他老子死了,他把老子留的錢敗光了,成天只知道偷雞摸狗,現在也死了。他家就這德行,呸,提起來都晦氣。”

說完,這人轉身就把門關上了,也沒給韓琅再提問的機會。韓琅心裏頭還七上八下的,如果說王家老三已經死了,那他昨天看見的是什麼……?

果然還是……遇見了?

不過,只是長得像而已,搞不好王家老三有個弟弟呢,王家老四之類的。他撫了撫胸口,自我安慰道。接着他又敲了敲這家大門。沒人來開,他乾脆就大喊了一句:“哎——王家老三有兄弟么?”

他人探出半張臉道:“沒有!”

“孩子呢?就一兩歲大。”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他家全死光了!”

“……”

好吧,真逃不開的。

韓琅攥緊了符篆,決定去王老三家裏調查一番。那人住在角落一間小屋裏,門是虛掩着的,窗戶也破了幾個洞。人一死房子就空了,整幢屋子裏裡外外都散發著一股人走茶涼的陰鬱氣息。

早春的氣溫偏低,這屋裏尤其寒冷,韓琅在官服里還穿了一件短掛,卻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屋子很小,而且出奇的空。一張床榻,兩把椅子,一個灶台,連個儲物的東西都沒有。米缸是空的,爐子裏木柴只燒得只剩一寸多的渣滓。已經受潮,散發出一股霉味。

顯然這人很久沒有開火做飯了。

韓琅蹙着眉頭,總覺得自己離真相稍微近了一點。王老三顯然是個窮人,窮的一點油水都沒有。房子四處漏風,修不起窗戶,家裏的東西可能都變賣了,卻連溫飽都難解決。

剛才那人說過什麼來着?王老三的老子死了,他把家裏的錢敗光了,只能靠偷雞摸狗度日?

韓琅手上還攥着那枚骰子,將它翻來轉去,浸得濕漉漉一層汗。俗話說,奸近殺,賭近盜,莫非……

接着他又發現了問題,既然說王老三是一個人住,可灶台邊的碗筷卻有兩套。床頭還擺着一個破布娃娃,髒兮兮的。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站在破口的窗前觀望了一會兒,看到韓琅以後明顯猶豫了片刻,卻還是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來替我那口子陪個不是,”她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剛才,沒惹怒大人吧?”

韓琅擺了擺手,這婦人看起來像個好說話的,而且膽小,怕得罪官差,自己稍加施壓,應該能從她嘴裏問出什麼。於是韓琅道:“我來調查王老三死因,有幾個問題,你最好如實作答。”

婦人點點頭,有些畏縮地望着他,頓了一會兒才道:“王老三……不是被強盜殺死的么?”

韓琅不想多做解釋:“總之,王老三平日裏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啊……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婦人說著環視周圍一圈,目光里漸漸露出鄙夷,“他們家以前還算有點積蓄,但這王老三是個窩囊廢,啥事都不會幹,只知道混吃等死。一開始還有人想幫他,結果他看成天一副挨打受氣畏畏縮縮的模樣,心裏就來氣。那德行,好似街坊鄰居們欺負他了一樣。”

“他可有什麼仇家?”

婦人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他干過些偷雞摸狗的活計,也就是東家摸個雞蛋,西家撈個銅板的本事。後來膽子肥了,越拿越多,大伙兒正商量着要不要去報官,結果倒好,他直接死了。”

“那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偷的?”

“老早以前了,今年才變本加厲的。以前他老爺子還有點家產,今年不知怎麼的就讓他敗光了。對了……”

那婦人說著,忽然遲疑地瞟了韓琅一眼。韓琅立刻會意,剛把頭湊過去,就聽對方壓低聲音道:“有人說,王老三可能在賭……”

說完就不吭聲了,露出一個懼怕的神色。現在禁賭令就貼在城牆上,百姓們當著官差的面,當然都不敢提那個字。韓琅手裏攥着那骰子,要讓人知道了,肯定也是得挨板子的。

不過韓琅面色上沒什麼變化,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問王老三最近的舉動,婦人說他白天都在家,傍晚出門,不知道去哪兒了。

韓琅腦子一轉,蹙緊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看來,案情有些眉目了。可當他問起王老三是否有兒女,或者有其他小孩暫住,婦人卻堅定地搖起了頭。

“從未聽說。”

韓琅收回笑容,再次蹙眉。

婦人離開之後,他又跑了幾家當鋪,果然有人見過王老三帶着東西來換錢。以前都是些小玩意兒,銅扳指銀鏈子之類的,今年以來值錢的貨色越來越多了。“上回拿來玉鐲子,他說是祖傳的,我一看就不信,”當鋪夥計說,“後來我把他趕出去了,要我說,八成是偷來的。”

先不想那個孩子的事,韓琅已經基本確定,王老三肯定是賭錢去了。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還有人開地下賭庄。想到這裏,韓琅已經摩拳擦掌,自己上任以來終於碰見了大案子,總算是可以干點巡邏以外的正事了。

於是韓琅馬上去了縣衙,本來還想和縣令彙報一聲,結果主薄擺了擺手道:“錢大人說受了風寒,早早就回去了。”

“這樣啊,”韓琅無奈道,“那下回再說吧,我先走了。”

主簿習以為常地點了點頭,跟他們這些文官不同,縣尉本來就是個到處跑的差事,一整天見不着韓琅也是正常的。

韓琅並沒有走遠,出去以後就把自己手下的捕快都招了過來,囑咐道:“你們查一查,最近哪個衙役晚上經常出去的,還有那些單獨值夜的,一併報上來。”

“老大你臉色不好啊,”一個年輕的捕快插嘴道,“這都未時三刻了,又忙起來忘了吃飯罷?”

韓琅這才想起來,的確,一早到現在什麼都沒吃。當即不耐煩道:“少羅嗦,趕緊辦事!”

話音剛落,他手又碰到了之前拿到的骰子,心情一下子煩躁起來。這下也顧不得多說什麼了,拔腿走了出去。

幾個捕快一直目送他離開,老捕頭立刻對插話那個道:“怪了怪了,這新來的韓大人平日裏挺和善的,今天怎麼這樣?”

這人露出一副“閣下有所不知”的表情,解釋道:“老大沒吃飽飯的時候脾氣就特別不好,忙起來又經常忘了吃飯,所以就成這樣了。”

捕頭才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新官上任,咱們都沒摸清他脾氣呢,以後得小心些了。——不過,你怎麼知道?”

這人搓搓手,嘿嘿笑了起來:“我認識老大好幾年了,他是我們那條街上的,從小習武,可厲害哩。”

捕頭露出瞭然的神情:“嚯,難怪你來當捕快,想追隨他啊?”

“是啊是啊。”

“可惜嘍,”老捕頭瞟着韓琅的背影,意味深長道,“我看,他這直脾氣,什麼官都當不長的。”

“怎麼會?”

老捕頭但笑不語,指了指縣令辦公的院子,又指了指東邊。

那是京城的方向。

+++

韓琅沒留意有人在議論自己,剛才被提醒以後,他才發現自己是真的餓了。本想回家去隨便找點東西填飽肚子,等走到家門口了,才想起家裏好像沒有現成的食材了。正發愁的時候,一聲熟悉的吆喝又傳了過來:

“糖豆甜糕——針頭線腦——絹花脂粉——小孩兒玩意兒嘞——”

果然林孝生背着貨箱過來了,看他步履輕鬆,今天的東西應該賣得不錯。韓琅正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去對方家裏蹭一頓飯,又想現在不是飯點,估計不太可能。哪知林孝生一眼看出了他的念頭,放下貨箱道:“進來坐坐?”

韓琅就跟進去了。

林孝生剛搬來半年多,家裏沒什麼傢具。平日裏他做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的生意,屋子裏到處堆滿雜貨。做玩具的鑿子銼刀扔得東一把西一把,熬糖的糖罐一字排開,弄得到處都是一股膩死人的甜香味。

以前韓琅問過他是哪裏人,他說是南邊來討生計的,家裏沒什麼人了。這縣城畢竟是京城近郊,這樣的人多得是,韓琅也就沒再多問。這會兒,韓琅把滿?地的東西撥開,找了個空處坐下來。林孝生還在收拾東西,韓琅沒有刻意避諱,把那骰子掏出來放在面前,一面擺弄一面沉思起來。

王老三的鬼魂,奇怪的嬰孩,還有這樗蒲的骰子……

說起來,這骰子的質地……似乎有些古怪。

林孝生收拾完東西,折過身時正好看見了這一幕。他似乎對韓琅手裏的骰子並不意外,只是相當平靜地問了一句:“查案弄到的?”

韓琅讚賞他的機智,但現在心情不太好,就隨便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林孝生是知道韓琅的老毛病的,這會兒就從貨箱裏翻出個食盒遞給對方:“賣剩的,送你了。”

這人一貫話少,說完六個字就抽身離開。韓琅打開食盒一看,全是哄小孩的糖豆。他也不在乎了,抓了一把塞進嘴裏,膩得直皺眉毛。

三下兩下吃完,韓琅覺得舒服多了,拍拍衣服站起來:“對了,孝生,你這些日子有沒有聽說哪兒有人開賭庄啊?”

“沒有,”林孝生斜睨他一眼,淡然答道,“我一介走貨郎,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韓琅晃了晃手中的骰子:“那你認識這個么?”

“樗蒲的骰子。”

“你過來看看,你覺得這是什麼質地的?”

林孝生拿在手裏,擺弄了一番:“比石頭輕,比木塊結實。我說不準,可能是骨雕的?”

韓琅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沉默下來。林孝生沒有管他,把骰子還回去,繼續擺弄灶台上的糖罐。兩人一時無話,半晌以後韓琅忽然嘆了口氣,開口道:“孝生啊……”

“何事?”

“雖說這死者大半是咎由自取,不過我還是得把真兇找出來。”

林孝生挑眉:“你弄明白了?”

“大概。”

“那挺好的,”林孝生正在生火熬糖,擦了個火摺子扔進灶台。火苗“噌”地一下竄了起來,印得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忽明忽暗,“咎由自取也好,省得你替他痛心。”

“話也不能這麼說吧,”韓琅蹙眉,“我這人是有點多管閑事,但人死都死了,再大的罪孽也抵消了吧?”

“我就是嫌你善心太多,也不累得慌。”

“怎麼了你?”韓琅被他不合時宜的發言弄得一頭霧水,以為他心情不好,“不會是哪家寡-婦又纏上你了吧?”

本朝民風開放,林孝生又長得不錯,這種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林孝生聽后瞪了韓琅一眼,換了個語氣道:“今天有人買東西少給十個銅板,你說我氣不氣?”

韓琅覺得他沒說實話,不過也沒工夫深究,笑道:“知道了,看我哪天抓住那小賊,打他五十大板。”

當天夜裏,他再次翻閱父親留下來的書籍,肯定了心中的判斷。臨睡前他特意用符篆把骰子裹了起來,放在床頭。剛想閉眼入睡,就聽見屋裏有什麼東西碰撞的聲音,嘩啦,嘩啦。

隱約還有小孩的影子。

他蹙起眉頭,罵了一聲:“別煩我。”

聲音消失了。第二天一早,裹着骰子的符篆被燒成了一小團灰。他冷哼一聲,又畫了一個裹上去。這時有人來找他,就是他手下的捕快,說吩咐的事情辦完了。他心情大好,趕緊坐下來聽他們彙報。

手下說,有個叫吳照的衙役,每晚子時開始值夜,所巡街道就是城西的安勝街。那地方以前有座木材工坊,去年年底意外失火,變成了一片廢墟。之後一直沒有重建,就那麼荒廢着。

因為住戶稀少,吳照一般一個人值夜,沒有其他人同行。聽到這裏,韓琅略微思索一下,果斷一拍手道:“派人盯着他。另外,把他最近見過的人,去過的地方都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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