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樗蒲1
韓琅才剛上任沒幾天,就破了一樁謀殺案,還查封了一個經營樗蒲的地下賭庄。
樗蒲又叫五木,是一種類似雙陸的棋盤遊戲,在前朝大為盛行,連皇帝都愛不釋手。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滿朝文武爭相沉迷起這種遊戲,嚴重的甚至無暇恤民理事,廢寢忘食。民間更是開起無數賭庄,裏頭人頭攢動,烏煙瘴氣,鬨笑和哀叫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天一亮就進去豪賭,不到輸光錢財,永遠不會出來。
可以說,樗蒲成風,就是前朝滅亡的開端。
當朝律法早已下令:賭一錢以上財物者,杖一百;私設賭庄,杖斃。於是大街小巷的賭博之風才漸漸消隱下去。韓琅抓到的這幾人倒是學聰明了不少,地方設在一個隱蔽的倉房裏,賭客故意打扮得樸素,深夜入內,根本不會引人覺察。
那天一早,韓琅照例在街上巡邏。他是個剛上任不久的縣尉,官職不大,巡邏這種雜役還是得親力親為。這會兒還是辰時,天光微明,早市也才剛擺好攤子。路上行人不多,但遠遠看見這個步履穩健的年輕縣尉時,大多數人都笑着地招了招手。
“喲,韓家小哥,這麼早啊!”
“什麼小哥,該叫韓大人了——韓大人,我給你留了把芹菜!你看這水嫩水嫩的,晚上記得來拿!”
韓琅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後腦勺道:“諸位街坊,不是說了別叫‘大人’么,聽着怪彆扭的。”
“哎,什麼話!你出息了,街坊鄰居的也跟着沾光不是?”一個賣包子的大娘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就勢往他懷裏塞了兩個裹好油紙的包子,“拿着,你趙大娘的包子,吃了夠你跑十里地!”
韓琅本想推拒的,但趙大娘早有準備,還沒等他開口就麻利撤回了自己攤位。正巧來了別的客人,她一面招呼一面側頭對韓琅喊道:“別跟俺們客氣!”
韓琅只好笑着道了聲謝,撥開油紙咬了一口包子:“呵!真香!”
話音剛落,又被對門的劉叔塞了一把炒栗子,不遠處裁縫鋪的李嬸也沖他招手,讓他下午有空去取剛做好的衣服。他和李嬸客套了幾句,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悠長的吆喝:“糖豆甜糕——針頭線腦——絹花脂粉——小孩兒玩意兒嘞——”
接着,一人背着貨箱朝他們走來,他手裏提着特製的小鼓,邊走邊敲得咚咚作響。這人一來,路上的行人紛紛側頭,有些甚至開始低頭議論。韓琅也望過去,一聽這聲音,他就知道是誰了。
林孝生,這條街出了名的走貨郎。
按理說,走貨郎這種最平凡不過的行業,不應當有什麼名氣可言。但林孝生是個例外,主要原因是他長得實在特別了些:一張瓊玉般的俊顏,眉眼如畫,身材頎長,風度翩翩。背着貨箱站在這市井街巷裏,倒像個走錯了地方的執絝子弟。
他的生意一貫好得驚人,手中那“驚閨”鼓一敲,十里內的姑娘都趨之若鶩。他話不多,氣質儒雅,許多人都猜他是不是個落魄的讀書人。尤其是附近的姑娘們,年輕的可能還有些害羞,已婚的少婦就不再收斂,沒事就抓一大把糖果,或者挑幾朵好看的絹花,然後趁機遞個秋波。不管林孝生搭不搭理,她們都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所以,街上的男人普遍不喜歡他。
除了韓琅。
“早啊!”韓琅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們兩個現在是鄰居,林孝生搬過來有半年多了,兩人年紀相仿,韓琅又是個自來熟,就跟他混成了朋友。
這會兒,林孝生已經走近了,表情淡然地沖韓琅點了點頭。旁邊的劉叔見狀嗤之以鼻,小聲對韓琅道:“這小白臉就知道討女人喜歡,男人長那樣,哪兒成得了大氣?”
年近四十的李嬸也笑了笑,她這年紀,對漂亮後生已經不感興趣,反而更在乎一些家長里短的閑事。於是她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韓琅一眼,道:“還是韓大人這樣的,長得就一表人才,人也出息。”
劉叔贊同地點了點頭。韓琅的確長得不差,身材頗高,體格勻稱,一看就是個標準的練家子。他跟林孝生不同,膚色略深,劍眉薄唇,很有男人的幹練和英氣。李嬸說完,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陣,忽然嘀咕道:“對了,韓大人怎麼還沒有婚娶的打算?再拖下去可不好啊……”
韓琅一聽這話鋒不對——李嬸估計又想拉着自己說媒了,忙找借口說自己還有事要忙,該告辭了。剛抬腿走出幾步,正巧和那貨郎擦身而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那人沖自己笑了一下。
嘖,又看他笑話呢。
他也沒當回事,隨口道:“你後頭放的那倆風車歪了。”
林孝生“喔”了一聲,由韓琅幫他扶正,道了聲謝就走了。
韓琅繼續巡邏,一路走下去,四處都有人沖他打招呼,有些還想拉着他話家常。也沒辦法,韓琅爹娘去得早,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的。他父親也是個縣尉,九品芝麻官,幫縣裏人做了不少好事。施恩圖報是人之傳統,何況韓琅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也可憐,周圍街坊鄰居想着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十多年過去了,真把韓琅拉扯大了。
被眾人圍着,弄得韓琅有些尷尬,只好說自己在執行公務,被縣令知道了肯定挨罰。街坊們聽后都是不以為意的樣子,這縣尉可是他們看着長大的,耽擱這麼一會兒,至於么。
“怎麼,吃了公家飯,就忘了自家人啦?”有人樂道,“大傢伙兒還不是巴結巴結你,省得那些個衙役成天耀武揚威地欺負人,現在有你罩着,咱們可都輕鬆了!”
韓琅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這時又有人接了一句:“就是!最近催租稅的都不敢打人嘍!”
這一句引出不少附和。韓琅嘴上應着,心想那可不是自己的功勞。前不久剛出了件慘案:城東有人死在一個小池塘里,但不是淹死的,腹部一個碩大的刀傷,傷口一看就和衙役的佩刀吻合。本縣縣令是個膽小怕事的老頭,明面上早把事推到強盜身上去了,不過暗地裏覺得不大放心,就囑咐手下查清此案。
於是眾衙役都規矩了不少,生怕懷疑到自己頭上。韓琅查了一天都沒有結果,現在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想到這裏,他意識到現在真不能耽擱時間了,巡視完街道,最好再去案發現場看看。於是他匆匆和街坊們道了別,一邊琢磨案情一邊加緊步伐。這案子要再拖下去,估計都得成懸案了。
到了中午,天漸漸陰沉起來,沒多久就飄起了小雨。春雨綿綿,天變得比翻書還快。等韓琅到了地方,四周光線已經昏黑得猶如傍晚一般。他嘟囔了一句“煩人”,先找了一處遮棚躲避,想着等雨過去再說。
雨水澆濕了碎石鋪就的路面,順着縱橫交錯縫隙緩緩流淌,蔓延至韓琅的鞋跟。他把腳往後退了半步,下意識地順着路面向前望去,忽然覺得有一道陰冷的視線從暗處掠了過來,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自己。
韓琅從小習武,當即覺得寒毛直立,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視線就晃了那麼一瞬,很短暫,又很鋒利,像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頸滑過。他不禁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後頸,就在這一刻,他的餘光瞥到遠處的牆角有一個人影,是個非常模糊的形狀,彷彿一團渾濁的煙霧。
他不禁愣住了,無端覺得那人有話要對自己說。
“何事?”他開口問道。話音剛落,那模糊的輪廓忽然清晰起來,分明就是一個穿鴉青色衣衫的男子,尖嘴猴腮,眼小且窄,有些唯唯諾諾的樣子。他背上背着個孩子,似乎一兩歲的年紀,已經睡熟了。
因為衣服顏色和雨幕太接近了,自己一時看花了眼也是可能的。想到這裏,韓琅索性向前走了幾步。離那人還有一丈之遙時,對方終於抬頭望他。不知是不是光線問題,他總覺得那人的瞳孔特別小,好似一雙眼只有眼白一般。
那孩子也是,雖然睡熟了。但臉色和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有些發青,總覺得病怏怏的。
韓琅遲疑了片刻,心中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那人伸出了一隻手,示意韓琅接住什麼東西。韓琅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了?”對方還是不答,手腕動了動,像在催促。
韓琅最後還是接了,感覺一個木塊似的東西墜進了自己手心,涼嗖嗖的。
“這是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看,就聽見後面有人喊自己名字。一回頭,原來是賣包子的趙大娘正舉着一把傘急匆匆走來:“哎,韓大人啊!你怎麼站這兒淋雨呢!也不帶把傘。”
話音剛落,一把傘就撐在了自己頭上。韓琅忙把傘柄接過來,這才發現自己袖子已經淋得透濕,再一低頭,水就順着額角往下流,差點迷了眼睛。
“哎喲,這是站了多久了?趕緊擦擦。”趙大娘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塊手絹,踮着腳尖,就要往他臉上抹。韓琅神色略窘,口中說“沒事沒事”,就接過來隨便糊弄了幾下。
面前的趙大娘還在絮絮叨叨的,說韓琅都二十多歲了還這麼稀里糊塗的,從小就這德行,孩子沒了爹娘,就是可憐。說著說著就把自己說感傷了,弄得韓琅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趙大娘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猛一激靈,拽着韓琅的袖子就道:“這裏……這裏該不會是前幾日死人的那個地方吧?”
韓琅如夢方醒。還真的是,旁邊就是那個池塘,屍首就是那裏頭髮現的,腹部挨了一刀,臉泡得面目不清,早就沒得救了。這時他突然想起旁邊還有一個男人,可再側身望過去時,那個青衫男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動作也太快了點,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說來有些丟人,韓琅這個縣尉,不怕血淋淋的屍首,偏偏就是是怕鬼。別人或許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但韓琅不是,他從十歲起就看得見那些不清不楚的東西,它們也總喜歡往他身邊湊。沒事就看見一個半透明的影子掛在房樑上,或者早上起來身邊有雙鮮紅的繡鞋,這些事情一開始只會帶來恐懼,後來變成煩躁,再後來又成了厭惡。
他父親是某位天師的旁系傳人,但沒做那行,轉而當了縣尉。這方面的事情父親教了他不少,可他依舊充滿反感,自欺欺人,只想假裝自己什麼都看不見,安安心心當個普通人。
現在也是,他雖然有了鬼怪方面的聯想,但依舊還是往“人”的方向考慮。說不定那人只是走得太快,自己沒注意而已。趙大娘叫了他幾聲都沒聽見,乾脆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道:“怎麼了?不會是受涼了吧……還是撞邪了?不行不行,這地方不能久留。”
說著就拽着韓琅往外走,韓琅心裏有事,兩條腿完全是下意識地跟上趙大娘的步子。雨已經很大了,到處都灰濛濛的,他一時也看不見那人往什麼地方走的。只覺得周圍都一片陰沉,唯獨剩下嘩啦啦的雨幕,像一道昏沉的屏障,把他和他身邊的世界隔開了。
趙大娘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無非就是數落他不懂得照顧自己。他覺得心裏有些暖意,舒適又熨帖,所以忘了問趙大娘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麼青衫男子。
趙大娘是出來買菜的,手裏還提着東西,韓琅乾脆把人送回家,還順手借了把傘。剛出門就遇見兩家人吵架,他又停下來調解了半天。反正他這九品縣尉就是管這些瑣事的,自己又是個熱心腸,等事情辦完,天都黑了。
案子還沒顧得上查呢。
現在出去有些晚了,本來想拜訪那附近的住戶問問情況,可這時間去終究不太好。正猶豫着,手自然而然地擦過腰間革囊,突然一線靈光閃過,那人不是給自己一個東西,他放哪兒去了?
翻開革囊一看,還真在裏面。是個雕成銀杏形狀的木塊,很小,一面塗黑,一面塗白。他藉著亮光細細翻看,發現黑色那面雕着一頭牛的形狀,白的那面,則是一隻雉雞。
本朝雖已禁賭,但韓琅照樣認識這東西。這竟然是一枚樗蒲的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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