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虎2

第114章 白虎2

“竟然是你?!”

“對,是我,”憤怒、不甘、怨恨全部糾纏在一起,令韓老爺的臉扭曲得可怖,“你們所帶給我的,我要你們全部償還!”

韓琅和賀一九幾乎來不及反應,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像夢境那樣短暫,也像夢境那樣突兀。高聳的木台出現天師打扮的人影,他們甚至來不及去想韓老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這些還願意追隨他的荒山流弟子要做什麼,只聽一個聲音像炸雷一般爆響,頃刻間撕裂耳膜--

“斗神燹風陣!”

韓琅只記得要緊緊抓着賀一九的手。

天空正中,明亮的月光猶如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臉上。與此同時四周的木台竟然也開始發光,白得幾乎耀眼,彷彿神聖高潔的純凈之炎,引得圍觀賓客紛紛稱奇。賀一九拉着韓琅後退,臉上的表情變得比牆壁還要慘白。然而他們無路可逃,這恐怖的光輝如毒蛇一般在地面爬行,快得幾乎看不清。滿目恐怖之景已令他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只能互相絕望的對視,閉了眼,復而睜開。

“這回真倒了大霉了……”

韓琅聽見賀一九這麼說。

又是一陣急促的獰笑,韓老爺咧着嘴,露出猶如餓狼般慘白的牙齒。賢王同樣在笑,彎着嘴角,笑得從容不迫。圍觀的眾人同樣在笑,期待的笑,或許是賢王早就和他們提過醒,他們已經安靜下來,猶如圍在街上看西域蠻夷的表演,想看他們把劍吞進腹中,或者從嘴裏噴出火來,然後嘖嘖驚嘆,成為茶餘飯後不錯的談資。

就連那些守衛也在笑,念咒的前荒山流弟子也在笑,笑得如此陌生,發出嘶嘶的呼吸聲。只有韓琅和賀一九笑不出來,他們渾身冰涼,唯獨相互攥着的手還剩着一絲單薄的熱度。

他感到賀一九的手緊了緊:“等會兒你千萬別怕,我能挺住。”

挺住,挺住什麼?

“我不會傷你。”

為什麼要傷我?

韓琅的腦子完全來不及思考,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也該對賀一九說什麼,可是已經遲了。貼近腳邊的地面漸次亮起一條條刺眼的光焰,構成一道陣法的模樣。接着,光芒暴漲,被夜色浸染的賢王府瞬間亮如白晝。白色光華毒蛇一般的翻滾蠕動,突然他眼前一花,身邊之人竟飛身向前,把他狠狠推向後方!

“賀一九!”

那些毒蛇,那些頃刻間可以破開皮膚、撕碎喉管的毒蛇,眨眼功夫就遍及了賀一九周身。然而賀一九沒有倒下,韓琅瘋了似的撲上前去,驚慌失措地抽出劍來想救賀一九,然後他一把拽過去卻只扯到了對方的衣物,再伸手一摸,他卻愣住了。

他摸到的不是人的肌膚。

就這一瞬的功夫,後方同樣有光芒襲來,他眼前的世界轉瞬變得亮白一片。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斗神燹風陣的效果,賢王是要讓他現出原形,然後名正言順地一舉殲滅?

豈能讓他如願--

韓琅奮力掙紮起來,可是此時的反抗已經徹底變成愚蠢且徒勞的舉動,他的心裏完全亂了陣腳,只感到自己耳邊嗡嗡作響,全身猶如烈焰灼燒般滾燙。他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臉,觸感冰冷,猶如陰寒的鐵器。他臉上沒有皮肉了,是森森白骨,是他最見不得光的鶻鳥的原身。

必須停下來,停下來--

然而他停不住,猶如高空墜落,他無法控制自己。他很想伸手確認一下,想用力地擠一擠眼睛,把視力喚回來,可是思想和身體之間隔着一堵牢固的牆。甚至連時間的流逝也覺察不到了,他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被困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活着的人,還是已經散落滿地的朽爛的灰塵。

白光散去,一時間全場嘩然。那些緊張不安的視線,指指點點的手指,全都化作了無數把鋒利的刀。尖端直指走投無路的韓琅,就這樣一下下剜開他的血肉,直抵內臟。韓琅狼狽地跌退,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臉,他用手撥開,儼然發現掌心也只剩森森白骨。他什麼都顧不得了,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尋找賀一九。對方看到自己這幅模樣會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會慌張嗎,還是會驚訝?

然而賀一九不見了。

他身邊只站着一頭白虎,非常高大的白虎,身軀已經超過了韓琅的頭頂。白虎的眼睛是藍色的,一動不動地睜着,一動不動地與韓琅對視。周圍突然安靜下來,時空就像靜止的,一靜就許多年。人們嘈雜的議論聲,賢王的笑,韓老爺的命令,一切的一切都被遠遠隔絕在了外面,再難碰觸。

白虎緩步朝韓琅走來,鋒利的牙齒離他的喉嚨不過幾寸,然而溫暖而濕潤的舌頭伸了出來,在韓琅臉上輕柔地舔了一圈。這個舉動猶如一聲清脆的鐘聲,輕輕地敲響了韓琅心中的什麼東西。

只這一瞬,韓琅竟然平靜下來,他很驚異自己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平靜。

“為何--沒有發狂?”他們聽見了韓老爺的怒喝聲,“也罷,直接殺了他們!”

還有賢王不疾不徐的呼喝:“這位天師會替我們降服妖孽,諸位大人切莫害怕,只需安靜觀看即可。”

隨着韓老爺一聲令下,周圍如流水般潺潺不絕的誦經聲忽然換了節奏,遮天蔽日的白光瞬間變得血紅,恐怖的地獄紅蓮爭先恐後地奔赴中央,封住了他們的退路。霎時間熱浪逼人,火舌猶如狼群將他們團團包圍,甚至嘶嘶地舔向了他們的腳面。

突然韓琅身體一輕,竟是被白虎整個叼起,甩到了背上。

這一下跌得他頭暈目眩,身軀陷在絨厚的皮毛里,吃了一嘴毛。他剛剛起身,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白虎直接從火堆里跳出,火舌宛如繩索纏上他的四肢,皮肉燒焦的氣味四散開來。白虎一聲嘶吼,迅若電閃,竟是直接掙開了束縛。

“大膽孽畜!”韓老爺又是一聲怒吼,雙手連揚,符篆瞬間化作馭鬼直撲而來。然而他忘了韓琅還在白虎背上,此時已從震驚中回神,立刻投入激戰。他沒有完全化妖,但鶻鳥力量猶存,只見他猛喝一聲,雙袖飛舞,鳳不言的劍身上黑焰瀰漫,猶如狂風驟雨般撕裂了馭鬼,碎片並未消散,而是被那有生命般的黑焰牢牢裹住,吸入了體內。

下一刻,黑焰回到韓琅周身,乖巧得猶如一隻寵物。

韓老爺這才慌了,他在這兩人手下栽了一次,似乎還要栽第二次。圍觀的眾人也隱隱覺察不對,賢王臉上的笑收回去了,正神情複雜地打量着所向披靡的一人一虎。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漫天焚燒的火焰攔不住他們,韓老爺的馭鬼也攔不住他們。白虎跑動的身姿那麼從容那麼輕盈,猶如碾壓一切的鐵蹄,一對藍眸之中凶光大盛,只眨眼功夫,他已來到韓老爺跟前。

“你、你這畜生--”

韓老爺的聲音卡在半空中,他招出的馭鬼像紙片一樣被韓琅擊潰,這一回,已經沒有青蓮能護着他了。

淋淋鮮血在恐怖的咀嚼聲里噴射而出,如煙花般升上天空。白虎一張嘴,一顆破碎的頭顱滾落在地,韓老爺的身軀猶如麻袋般倒下,早已空無一物的脖頸上依然噴射着如漿的血注。人們都呆住了,白虎龐大的影子覆蓋住了地面,就在這一刻,一輪彎月正好掛在對面的屋檐上。圍觀的眾人從白虎身後看到了明媚的月色,那光輝襯着熊熊火焰,足叫人無法對視。

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傳來,地面震顫,宿鳥驚飛,全京城的人都從睡夢中驚醒,面露驚疑。

直到白虎馱着韓琅踏過韓老爺的屍身,行至眾多賓客面前時,他們才來得及大叫:“怎麼回事?殺人了,殺人了--”

人群混亂一片,都顯得猝不及防,但賢王理智尚在,侍衛也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層層鐵矛將白虎攔在前方,侍衛統領穩住心神大喝一聲:“大膽妖孽驚擾殿下,務必將之格殺!”

白虎又是一聲嘶吼,踏着地面煩躁地退了兩步,似乎正在思索。他這兩聲吼叫,甚至驚動了城中守衛,府外已傳來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原本寂靜的街道再度燈火通明,無數居民跑出屋子,驚慌失措地站在街道上茫然四顧。

不能再拖了。韓琅緊緊地攥住白虎後頸的毛髮,喝道:“先撤!”

白虎立刻響應,退後半步,縱身一躍。他撞開庭院的樹木與假山,倒塌的沙石和飛舞的煙塵暫時阻擋了守衛的腳步,正當他們要逃出賢王府時,韓琅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了一聲四平八穩的呼喚:

“韓公子。”

是賢王的聲音,韓琅在白虎背上回過頭去,他臉上白骨依然,這一回頭,把在場賓客都嚇得抽了一口涼氣。

賢王只悠悠地道:“這一局,仍是我贏了。”

京城近乎一半的居民都目睹了白虎狂奔而出的身姿。

他撞開了大門,踏碎了阻礙,身軀猶如貓一般輕盈,卻又有着猛虎本身的破壞力。所至之處沙石碎木濺了一地,人們驚叫連連。韓琅在他背上被甩得暈頭轉向,好幾次險些跌落下來。

出城以後,白虎才跑得平緩許多。韓琅已經在這過程中漸漸恢復了人身,只覺得渾身被汗水浸透,精疲力竭,幾近暈厥。時至此刻,他仍為自己的平靜感到驚詫。或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幾乎是木訥地接受這個事實--賀一九並非人類,與他一樣是個妖怪。

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此時這個事實仍懸在他心上,碰一下就跟觸電似的,讓他哆嗦一下。

他換了個姿勢,把頭疲倦地向後仰去,雙腳在白虎脊背兩側搖搖晃晃地垂掛着。白虎溫暖的皮毛如溫水一般包裹着他,令人舒心。白虎現在跑得很穩,令他生出一絲困意。不過現在還遠遠不到休息的時候,他用手揉了揉對方的脖頸,開口道:“我們去哪兒?”

“不知道,”賀一九的聲音穩穩地傳來,“能去多遠去多遠吧。”

又沉默下來,周圍只余金屬般尖銳的風聲,呼呼地刮過耳畔。視野里已經沒有人為的建築了,全是密密匝匝的枝葉。流水似的月光從大大小小的葉片縫隙里漏下來,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衣物,打了個寒顫。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心情,就像現在的視野一樣,前方一片茫然,看不到路。可他又覺得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心情特別空,空得什麼都沒有,自由自在地隨風飄搖,再也沒有落地的那一刻。

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一切都到頭了,跌入谷底了,再無翻身之路了,可好像也沒有當初想得那麼可怕。

他手一動,又貼到了柔軟的毛皮,他乾脆把自己的臉也埋進去,閉了眼,深深感受這種從未有過的體會。

原來賀一九也是妖么?

這念頭出來,他的心又顫抖了一下,泛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又酥又澀。從他知道自己的身世開始,他就墜入了一處孤單的黑暗,雖然旁邊有人經過,也偶爾有幾盞燈火驅散一些寒冷,可他依然感到茫然和無助。直到這一刻,忽然有人撕破了最後一層阻礙,站到他身邊來了。

虧他以前還小心翼翼地瞞了這麼久。

“我覺得啊……”韓琅嘆了口氣。

“什麼?”

“自己真是個杞人憂天的傻子。”

他說的有些意義不明,不過他知道對方一定聽懂了。

果然,賀一九回應道:“我也是。”

韓琅開始笑,像傻子一樣吃吃地笑,不知什麼時候就把眼淚笑出來了,又被他倉皇抹去。遠處的京城燈火通明,依稀還能聽到此起彼伏的人聲。照他們今晚的鬧法,估計連禁衛軍都驚動了吧。

韓琅笑得更厲害了,連胃都開始一陣陣抽搐。在他神經質的笑聲中賀一九終於停下了腳步,他翻身站回地面,賀一九就在他面前重新化作人身,慢慢地向他走來,慢慢地用手摸了他的臉,接着粗暴地扯過了他的下巴,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這一回,他們真的變成了兩頭不顧一切的野獸。彷彿劫後餘生,彷彿自暴自棄,他們瘋了似的撕咬對方,瘋了似的糾纏,瘋了似的衝撞。泥土和落葉磨痛了皮膚,但愈發喚醒了最原始的獸性。就連寒涼的夜風都吹不散體內的灼熱,韓琅聽見自己喉嚨里粗重的喘息聲,與對方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情事,彷彿已經死過一回,什麼廉恥自尊全部都拋開了。結束的那一刻韓琅只覺得臉上濡濕一片,用手一抹,全是淚。

賀一九靜靜地擁着他,發出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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