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白虎1
這是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天上垂掛着一輪彎月,彷彿只是一盞孤零零的燈籠。晚宴的地點就設在賢王府內,來的客人還真是不少,韓琅看到許多他眼熟的朝中大臣,還有他們各自帶來的朋友。光在門口寒暄客套就有十來人,一些年輕的官員看見韓琅,自然又上來一番恭維,韓琅趕緊一一回應,然後在僕役的引領下前往宴廳。
宴廳自然裝飾華麗,燈火通明,屋內人聲鼎沸,錦衣華服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都在東拉西扯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韓琅沒有刻意打扮,只穿了一件洗得乾乾淨淨的布衫,賀一九也是同樣,他們兩人混在這人群里就顯得無比寒酸。他甚至看見角落裏有人對自己指指點點,似乎還隱隱發笑,他便在心裏暗罵一句,拉着賀一九趕緊入席。
賀一九湊過來安慰他:“人爬得高不就這樣,有人捧有人踩。”
韓琅喝了口茶,嘀咕道:“這才六品,哪裏高了。”
話音剛落,只見賢王已從內室里走出來,場上眾人立刻起身行禮。又是一番客套過後,他舉起酒杯,親切地對韓琅道:“恭賀韓公子升遷。”
韓琅急忙謝過,賢王這一起頭,周圍賓客也都紛紛相應,各種祝詞劈頭蓋臉就往韓琅身上扔。韓琅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沒了,霎時間有種喘不過氣的溺水之感。放眼望去,不少人品階比自己高,不少人更是長輩,他感覺肚子裏裝的場面話都不夠用了,倉促地回應一番以後,他想立刻逃回自己的座位上。
然而賢王並不放他走,又笑着道:“宴席籌備簡褻,還望韓公子見諒。”
韓琅在心中哀嚎:別捧我了,我知道你們都沒安好心。然而還沒等他搜腸刮肚想出詞來回應賢王,賢王又把他邀約來身邊座位,與他敬上三杯,就不打算放他走了。
韓琅只能頻頻向場下的賀一九使眼色,對方卻只能投來愛莫能助的視線。開席之後,珍饈美饌不斷被呈上案幾,樂聲也如流水般淌出,鶯歌燕舞,好不逍遙。這場宴席並不像賢王所說的籌備簡褻,甚至可以說是隆重,但韓琅只覺得心裏發毛,不但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還時時刻刻被賢王盯着,脫不開身。
趙王說讓他刺探情報,然而在這交際場上,他最多只能保證自己不會出醜而已,還想巧妙地與人周旋,那簡直是痴人說夢。
不出多時,賢王起身帶着韓琅去敬酒,親熱地招呼他認識每一位賓客。“這位是禮部郎中宋大人,想必是見過韓公子了。”
“韓公子年紀輕輕就得聖上賞識,將來必有大作為!”
“這位是吏部侍郎黃大人。”
“韓公子,幸會幸會。”
接着是太常寺少卿,通政使,兵部員外郎,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隨着時間流逝,韓琅愈發清楚地感覺到,這酒宴不太對勁。如果只是給他一個六品官員慶功,那實在是沒必要興師動眾如此多的朝中要員。如果他是賢王的門客,或者是結拜兄弟,那還說得過去,但他和賢王可半點關係都沒有,甚至可以算是敵人,像這般吹捧自己,實在捧得太莫名其妙了。
他不由得想,賢王召集如此多的官員,怕是別有所圖。
再望回場上,賀一九坐在他們原先選定的席位,不怎麼說話。周圍人見他眼生,偶爾客套幾句,他回的也很隨便。漸漸地就沒人和他同席了,大家都換到了更熱鬧的席位上去,留賀一九在原地自斟自飲,似乎自得其樂。
然而就敬酒的片刻功夫,韓琅再望過去時,視線被端菜的丫鬟一擋,賀一九就不見了。別人可能會驚訝,但韓琅卻生出幾分慶幸。他知道賀一九是找到機會溜出去了,接下來就看自己的了。
他們原本就是這麼商量的,反正場上賓客應當不熟悉賀一九,他就盡量低調,提前溜出會場尋找趙王讓他們找的證據。一個人出去以後,另一個再找機會跟走。不過韓琅剛剛回身就迎上了趙王的笑臉,心知自己還想出去,恐怕是有些難了。
這頭老謀深算的狐狸。他暗暗罵道。還是這麼一臉假笑,煩不勝煩。
他憤恨地回到座位上,瞅准了面前的烤鴨,用筷子撕成了碎片才惡狠狠地塞進嘴裏。賢王繼續看着他笑,笑得讓他毛骨悚然,他乾脆低頭用杯子擋臉,一挺脖子,把酒喝了個精光。
“韓公子當真好酒量。”賢王笑道。
“哪裏哪裏。”
趙王說好要製造混亂給他們解圍的,怎麼還不來?韓琅暗恨地想着。巧的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正和賢王客套着,外頭突然快不進來一個人,附耳與賢王說了幾句。只見賢王面色一凜,擺擺手道:“我去看一眼。”
立刻有賓客覺察了不對,張口問道:“殿下,發生什麼事了么?”
“無妨,外頭有人鬧事罷了。”
說罷,他就起身出去了。
賢王不在,韓琅立馬起身開溜。一旦走出宴廳,頓時感到涼風撲面。月下的庭院一片祥和,樹影隨風浮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遠處還有僕役在走動,韓琅俯身樹后,飛快地念了個幻身咒。
夜色之中,賢王府猶如迷宮一般望不到頭。韓琅還沒走出幾步,忽然看到面前矗立着一道黑影,他仔細一看,竟然是個臨時搭建的檯子。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想着。繞着檯子走了一圈,他也沒看出什麼名堂。檯子約莫一丈高,完全是木條搭建,上頭黑黢黢的看不清有什麼。
再走出不遠,他又看到了同樣詭異的畫面,還是孤零零的檯子,周圍也看不到什麼與它呼應的建築。一路下來他至少看到了五處,夜晚昏黑,可能還有更多的他沒能看見。賢王府的確面積不小,中間雖有寬敞的庭院,但在庭院中搭這麼多檯子依然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莫非賢王府要重新修繕不成?
就這樣走了一陣,他找到了賀一九留下來的記號,一路追過去。還沒等他找到人,肩膀就被輕輕拍了一下。
熟悉的氣息就在身後,韓琅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你倒藏得隱秘。”
“你這咒術也不賴啊。”
韓琅沒工夫追究賀一九是怎麼識破他的幻身咒,張口問道:“找到沒?”
“跟我過來。”
賀一九帶着韓琅在一幢小樓附近停下,努努嘴指向裏面,低聲道:“我四處都看了,就這地方最像。”
趙王已經調查過數次,種種線索表明賢王把證據某間嚴防死守的書房之中。以趙王提供的圖紙上看,他們要找的應當就是面前這間。但兩人並未看到所謂的嚴防死守,這間屋子外面只有幾個普通的守衛,看起來和別處沒有區別。
“莫非換了地方?”賀一九嘀咕道。
韓琅則想到了別的問題:“你看到那些木台沒有?”
“看到了,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詭異得很。”
“是啊,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以後再想吧,先進這裏面看看。”
然而在面前的庭院之中,有十餘盞燈籠在屋檐下一字排開,隨風搖曳,散發著明媚的亮色。燈籠把庭園照得透亮一片,難以尋覓死角。在如此明媚的燈光下,韓琅的幻身咒再厲害,也不可能讓他們直接從守衛面前溜過去。兩人一時犯了難,後來還是賀一九想出一計,他溜至房屋背後,尋到一個隱蔽角落,直接運起內功,猛地擊向半空。頓時風搖樹動,滿地落葉猶如狂風卷過一般四散飛舞,一排燈籠劇烈搖晃,瞬間熄了數盞。
“什麼鬼天氣。”守衛中有人罵罵咧咧道。他們去重新點燈籠了,韓琅趁機貓着腰從他們背後溜過,直接竄入門內。與此同時,賀一九也從窗子翻了進來。兩人交換過一道視線,各自轉身輕手輕腳地搜尋起來。
屋外的燈籠重新點起,倒給他們提供了一絲便利。書房裏堆了許多賬目文件,兩人各抓了一匝躲在隱蔽地方翻看,看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如此循環了片刻,所有東西都翻完了,仍然不見他們要找的證據。賀一九覺得真正珍貴的東西不會就這麼放在外面,這屋裏肯定還有暗室。
會在何處?
兩人只能像沒頭蒼蠅一般胡亂翻找,連呼吸都放得最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運氣太好,外頭一片安寧,始終沒有任何人覺察屋裏的異動。此時據他們離開宴席已有兩刻鐘,再拖下去恐怕不妙。韓琅心中叫苦,甚至生出放棄的想法。正當這時,賀一九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到自己身邊去。
“找到了。”對方僅用唇語道。
他面前的柜子下方,有一道難以覺察的暗門。賀一九伸手過去,還沒等喘兩口氣的時間他就撬開了鎖,從裏頭拽出一疊文件。兩人接着外面的燈光瞄了一眼,“寶昌壩”三個字歷歷在目。
“沒錯,就它了。”
兩人急忙拽出剩下的紙張,匆忙中韓琅多看了幾眼,頓時覺得脊背發涼。賬目上顯示,私鹽換的都是兵甲,落款寫着賀狄氏。中原是沒有這個姓的,唯獨西戎才有。時至今日,那些私鹽和錢款的去向,恐怕已昭然若揭。
沒人會無故囤積兵甲,更不會輕易聯繫外敵,除非--
賢王要反。
韓琅一身冷汗,連攥着賬目的手都開始發抖,將紙張浸濕了一片。“冷靜,”賀一九貼着他耳畔道,“先想法子通知趙王。”
他們急急忙忙地起身,把賬目收好,打算尋機逃出。然而外頭太靜了,靜得讓人生出不詳,甚至懷疑他們到此完全就是一個陷阱,即使手握證據也插翅難飛。
就在這時,韓琅心裏像是忽然打了個忽閃,隨後就是一聲驚雷。不對勁,不對勁。這一切太容易了,太輕鬆了,趙王千方百計尋不到的證據,他們兩個不可能輕易得手。除非……除非--
他心跳猶如擂鼓,急匆匆擠開賀一九,直接從窗縫嚮往眺望。外頭仍站着守衛,他們猶如木雕一般一動不動,似乎從來就不想往這間屋子裏看上一眼。韓琅見狀頓時渾身戰慄,獃獃地望着面前的門把,不敢邁出一步。好像那地方埋了一斤火藥,只要人一走出,馬上轟的一聲,直接被炸得灰飛煙滅。
“阿琅?”賀一九疑惑地望着他。
“有詐,”韓琅僵硬地轉過頭來,“一定有詐,我們完了。”
“別說喪氣話,”賀一九很快和他想到一處,卻竭力開導他,“就放手一搏,就我們倆的本事,尋常人根本攔不住。”
說完,他拽開了門閂,果然那幾個守衛只是定定地望着遠方,全然無視這邊發出來的聲響。兩人邁步走出,還得到了他們投來的一道詭秘的視線。
燈光襲來。
不遠處的庭院,那些搖曳的花木織成一張巨大的黑網,無數的燈光從縫隙中流淌出來。後面就是人影,為首的是提着燈籠的僕役,接着是賢王,他見了兩人還慢條斯理地微笑道:“二位這是去哪兒了,讓我們一通好找。”
他的身後,所有賓客無一缺席,都帶着好奇的目光望向這邊。其中一人問道:“哎呀,殿下叫我們來這庭院,究竟是要做什麼?”
“想請諸位看一出好戲。”
賀一九頓時向前一步,開口想要回罵,又被韓琅拽回原位。“殿下這是何意?”韓琅道,“如果是尋人,未免也太大動干戈了吧?”
賢王但笑不語,揮揮手,就見一群全副武裝的守衛將他自己和眾多賓客護在了後頭。人群議論紛紛,那些官員緊張地互相望了望,又一齊望着被層層戒備的兩人。韓琅和賀一九處在無數兵戈長矛的包圍中,動也不動,只覺得冷汗緩緩從額角滑下。
這是要和他們決一死戰?
兩人相互對望,他們的手緊緊攥在一起,都浸出了濕漉漉的一層汗。
場面就這樣僵持下來,沒人行動。正當這時,夜風拂來,空中的雲霧被吹開一角,月光再次灑向大地。數座高大的木台在月光中浮現,巨大的陰影猶如巨獸的牙齒橫陳地面,尖端直指兩人所立足的地面。韓琅突然意識到,他和賀一九所處的位置,正是那些古怪木台的正中。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鬚髮皆白,步伐穩健,可他的臉一旦露出,已令韓琅和賀一九神情劇變。
是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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