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雖是推測,可季清澄也知八九不離十,離真相不遠。
近來,當不去深思自己心情,將全部心思放在外在事物之後,她得到的最大好處,是了解了眾人間的牽絆關聯。
雖是無形,但一環扣一環的,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拆解,強而有力的環。
姚衣衣可以為了姚爾爾而驚世駭俗,姚彩衫則是勇於扞衛兩個姊姊,被保護的姚爾爾心思極為細密,而華自芳一心向著姚爾爾,至於另一個未婚夫,邪氣衝天的樂逍遙嘛……
“若不看他的行徑,他的眼光無疑是只追逐着楚小南,而楚小南則也是只看他吧……”她喃喃自語着。
“啥,華自芳的眼光追着楚小南?”
聽見姚彩衫的驚呼,季清澄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將心頭最後所想給說了出來,忙斂起心神,搖搖首。
“不,我指的是樂逍遙。”
姚彩衫一臉的不敢苟同。
“不可能的,他--”
“有時候,一個人的行為可能得完全反過來思考。”和自己有幾分神似,季清澄下意識這麼想。
姚彩衫沉吟了一會兒,霍地又抬起臉。
“清澄,那你呢?你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呢?也是該娶妻的年紀了,不打算定下來嗎?”
或許無論他再說什麼都傷不到自己了,也不會為之驚訝了,季清澄起身收拾茶具。
“這種事情我不強求。”她冷淡地道。
這話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正如姚彩衫所言,當天晚上,姚衣衣就當眾宣佈要起程回長安,只是她或許沒想到,那視姚爾爾為不同存在的華自芳,居然肯在該闔家團圓的中秋節前隨着眾人出發,而楚小南當然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俊頭。
每到一處就增加不少的浩蕩隊伍向北行。
一離開揚州往洛陽行去,氣候猛地轉變,過了淮水后,仿若是從秋天的蒼茫直接跳到初冬的冷冽,北風颼颼,偶爾還會飄下半是雨半是雪的結晶,嘴裏吐出的空氣都結為一團團的白霧。
走水路比走陸路舒坦多了,所以和管家丫頭們分道揚鑣,在平穩的船艙里,夜半時分,佯睡的季清澄坐起身,鑽出了船艙。
雖然心頭僅是發熱發脹而不會再疼,但是,她仍舊無法面對也睡在船艙里的姚彩衫。
離開華家之後,姚彩衫非常理所當然的就要和她同舟,得在江邊船舟中過夜時,不似離家時的水路行程,他就直接睡在自己身旁,而非和樂逍遙同船。
身為他的新知交,芳心早就麻痹得失去知覺,但在近得能碰觸到他氣息的距離,她也無法入睡。
放眼望去,冬夜江景映入眼帘。
約莫是子時吧,半片清月懸在天邊,星子若隱若現,江面上有層迷迷濛蒙,淺淺淡淡的灰霧,聽着漸漸遠去的規律水聲,季清澄按慣例的望着往江心劃去的小舟。
他也總是不睡,每一夜夜半,兩個月來。
季清澄淺嘆了聲,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不知該對華自芳的行為做何感想。
是嫉妒,很狂亂的嫉妒,嫉妒他可以那麼堂堂正正地呵護着姚爾爾,可以毫不在乎的外顯戀心,盡情的想寵愛就寵愛。
在自欺欺人的時刻,身邊有個如此誠實面對自己心意的人,嘲笑着她般刺目至極。
不是討厭華自芳這個人,他只是誠實處世自處,她是討厭還會這麼念動的自己,每一個無法面對姚彩衫,無法面對華自芳的寒夜,都讓她更加討厭要以知交身份活下去的自己。
如果可以,她希望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是這也是奢望,她被大量的奢望包圍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輕輕揭簾之聲響起,季清澄淡漠的轉過身,一名嬌小病瘦的身子大概被篙槳碰撞江面的清脆碎響吵醒,鑽出簾來,好奇地也望向江心。
“那舟載的是華自芳。”聲音朝着姚爾爾,但目光直視着江心,季清澄冷聲說道。
不知心頭為何湧現不允許她能無所知無所覺的痛,說不清為何渴望去弄亂她的心。
似沒料到有人也醒着,小小人兒抽氣聲響起。
“那是華公子?”姚爾爾輕聲問。
沐在月光下,季清澄抱臂頷首。
“他在汲水。”她淡淡地道。
沒被直白的回答滿足似的,姚爾爾又接着問:“汲水?”
季清澄轉過頭看着她,語氣清冷的開口。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當我為泡茶而徹夜未眠收水時,我就已經發現他也用銅盤在收集露水。”她頓了頓,對姚爾爾的驚訝一點也不意外地繼續說:“白露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華,我愛的是露的圓潤,但他看重的應該是露水對五臟六腑有滋養之效,只可惜那露再節省,也有用盡的一日,時節還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着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凈水,二姑娘應該知道他是為何人取水。”
聞言,姚爾爾一陣搖晃,縴手捂住了唇,不能言語。
不想看她的動搖,季清澄移開了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無舟的江心最適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層的水,青竹左旋攪動一百下,旋即停手蓋緊,不得見光,三天後開啟,取上層七成的凈水,捨去下層不潔的水不用,再攪動后蓋緊,如此反覆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乾淨的老鍋滾透,加上冰糖三錢,靜置一兩個月後可入葯,也可用來煮茶,這水愈陳愈佳。”
華自芳是做給誰看?
為什麼姚爾爾無知無覺,他還要這麼做,不怕最後挫骨揚灰,連最後的自己都無法保有了嗎?
心海一搖便起大浪,季清澄再也難掩激動。
“只是這麼繁複的法子,連嗜茶如我都嫌繁瑣,但他卻天天這麼做,不辭辛勞,我還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習慣。二姑娘,你明白嗎?我一直感到費解,華自芳何必要為另外一個人做到這個程度?”
季清澄焦慮得彷彿變了個人,她不願被人如此一再提醒--
“爾爾!”
“季清澄!”
沒有預警的兩道聲音乍響,將內心正在天翻地覆的兩人喚回了現實。
季清澄還沒來得及思索呼喚姚爾爾的人是誰,她就已被和自個兒同船的姚彩衫給硬生生拉進艙中。
清亮的大眼,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和二姊說那些話?!”
微帶不解的語氣里還有些不悅,季清澄不想理解,揮開了扣着她右手的姚彩衫,鑽進自己的被裏,背對男子縮在舟邊。
“實話實說。”
連他在乎姚爾爾也令她痛苦,將要麻痹尚未麻痹時的痛苦最痛苦。
背後傳來生硬吞咽聲,不久,惹來一聲嘆息。
“說實話,我和大姊一樣,不樂見二姊對華自芳動心,她既然不可能嫁他,又何必為了這份心而受苦呢?”
不是不能相依相偎,就不該或不會受苦。
這滋味沒人比她更明白……
“對不住,我沒注意。”對於扭曲的心安感到可怕,季清澄信口說謊。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她仍怕被姚彩衫排斥。
手足無措的慌亂聲音響起。
“唉,我沒怪你的意思,只是剛才那情況……”
聽着姚彩衫急促,但也令人眷戀,想要獨佔的溫暖低沉聲音,季清澄慢慢任疲倦席捲了她,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了雙眼。
【第七章】
季清澄居然睡著了。
發現沒有半點回應,呼吸聲逐漸平穩拉長,姚彩衫眸光越過了蜷成一團的身子,半個頭都縮在暖被裏,只剩在外頭的雙眼已經閉上了不知多久,沉眠如塊人石的季清澄。
藉着微亮的飄搖燈光察覺此事,姚彩衫除了嘆息,也沒別的好做的了。
總不能挖他起來聆訓,不過,他怎麼會累成這副德行?
有些不盡興,姚彩衫倒回自己的被褥里,隨着江水飄搖,枕着手,腦子自行動了,想起離開華家后的這兩個月時間。
苦笑不請自來,浮現在他動人的臉龐上。
唉,說真格的,他有些擔心他。
這段路程里,季清澄給人的透明感更強,如同紗帳上能透光的畫。
今夜例外焦躁變臉,這個心思千迴百轉,能輕易看穿他人,卻眸深不見底,永遠不被看透的人兒,姚彩衫不知他是怎麼了。
真要形容,可能就像背脊骨被抽掉,無力自持,本來就少之又少,偶有的笑容也像是融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