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常沒有兩樣,卻有些縹緲,有些透明,一如端午時在大街上尋回他時,他的臉上也是這般神色……好似被風吹過,便會化開。
“不是怕苦口,”他忙搖手,換來了個更困惑的表情,“我只是……”
沒有下文的話語,季清澄一臉不解,但還是不慍不火的開口。
“只是什麼?”
就是這個“只是什麼”難以回答,姚彩衫也有些迷惑,但接着他決定豁出去,乾脆些問個明白。
“我想--”
“小老弟,你說這茶不如‘蟬冀’是什麼意思啊?!誰不知道當今天下,巴茶早已過時,是江淮茶葉的時代了啊!”
突如其來的譏嘲之聲,姚彩衫內心嘖了聲,老在緊要關頭就會被壞事。他抬起臉來,幾個穿着普通,可一臉鄙夷之人映入眼裏,不知怎麼的,他不想花時間和他們抬杠,會使他生出浪費生命之感……人生苦短,該使在值得的事上。
被質問的季清澄仍舊如常穿着巴蜀服飾,自斟自飲,眼裏星火不生。
“這是事實。”
或許是這坦然的肯定語氣更激怒了對方,一行數人哼地笑了起來。
“咱們才不信,要是出色,怎麼也不見銷售到四方?看你這鄉巴佬樣,肯定不知道長安城裏沽飲閣和京醉樓沒選上的茶葉,便不值得一哂吧。”完全瞧不起人的男子,傲慢笑着。
季清澄還沒回答,姚彩衫已經聽不下去了。
連家裏名號都被搬出來了,他怎麼能忍受自家招牌去為這些吃飽了沒事幹故意尋釁的傢伙背書!
“沽飲閣沒用‘蟬冀’是因為這‘蟬冀’太稀有,稀有得連未來當家也只喝過一回,你們這些看起來沒見過大世面的傢伙,有喝過‘蟬冀’嗎?沒喝過,又憑什麼貶得一文不值?清澄要說這茶葉不如‘蟬冀’,那這茶就肯定不如!巴茶過時?淮南產茶量大是實,用各領風騷合適,何必非要把人踩下去?若是一比,最後名不副實的羞恥下場可就丟人啰!”姚彩衫半譏半笑地說著。
被嘲笑沒見過大世面,又被說是名不副實,或許還對唇紅齒白的姚彩衫有些自卑,站在桌邊不走人的男人們個個臉色漲紅。
“你又憑什麼說得你一副明白個中內情?”其中一人拔尖聲音質問。
個中內情?他和清澄不明白,那就天上人間海外黃泉都不會有人明白了。
姚彩衫揚笑,似個孩子,天真開朗。
“因為我和他就是當事人嘛!能搬出沽飲閣的名號,自然該聽說過姚家的姚彩衫和巴蜀季家的季清澄吧。”他淺聲笑着道,說得一臉無辜。
那幾個人啞口無言了半晌,但看着一人身穿苗衣,一人確實五官極為出色,都合乎傳聞,不由得相信了幾分,但好似還不死心。
“記錯了,是京醉樓,是和你家打對門的京醉樓!”
姚彩衫翻了下白眼。
真是群沒有三兩三還敢上梁山的傢伙,這種情報要沒掌握,他未來也不用當家作主了。
“京醉樓賣的茶,種類比咱們家少,況且你們這麼有自信,應該也是產茶人家,鼎鼎大名京醉樓的女少東楚小南,現在人也在花露華家,不妨帶上你們最有自信的好茶,隨咱們回去,讓她和咱們姊弟一併試試,若茶真的好,說不定能多兩筆大生意!”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瞎眼婚事鬧得全天下人皆知,當然知道京城第一艷帶着弟妹,還有另外兩位未婚夫,和隨後追上的楚小南一行人馬進駐了華家,數人臉上都有些難看,又隨口胡說八道了幾句后便快步逃開。
姚彩衫也懶得追打下去,一則他不愛生事,和氣招財,二則這群搞不好只是沾別戶優異茶商之光的茶商,還沒那本事招他動大氣。
“哼,要料到最後會夾着尾巴逃,何必又要來招惹是非?”他扁了下嘴不以為然,回過頭,急忙想回到先前對話,“清澄--”
季清澄神色有些難懂,舉手打斷了他的倉卒語氣。
“咱們回華家吧,你都說成這樣,再讓你喝這茶葉就太可憐了,我於心不忍。”
不讓自個兒喝他親手泡的茶了?!
為什麼?他剛才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了嗎?
“清澄,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了嗎?”姚彩衫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問得只差沒有掉淚了。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季清澄的表情一愣后,轉而帶了一點他看不懂,但好似是難為情的表情。
難為情,向來大方自若的季清澄何須難為情?
季清澄清了下嗓子,模樣更呼應了姚彩衫的猜想。
“我後來有找到一些‘蟬冀’,你想喝嗎?”她吞吞吐吐地問道。
大喜過望,姚彩衫笑了。
摻了絲青的嫋嫋茶煙,季清澄難得善感,直覺這香味真該使用悠長永恆來形容。
如果華家的“七世香”,香味紮實能經七世永志,“蟬冀”的香氣就是夢幻不實,卻能令人不禁沉淪,因為這份神秘感受,茶香能夠永恆不滅,一再一再着迷狂戀,直至不能終止。
內心隱約的情愫,似乎也同調了。
季清澄沖泡着茶葉,思緒一併在熱水中飄揚浮動,慢慢柔軟展開。
或許他只是無心,看不慣有人那麼的囂張,但是無論如何,他出聲扞衛了季家的顏面,這讓她不能自己的有感覺。
不願和人一般見識,更不願拿自家的茶葉出來做意氣之爭,原本想完全漠視,僅當是幾隻瘋狗在腳邊繞。
可她再有自制力,不管怎麼攻擊她,她都能忍耐,抨擊家裏,她難以壓抑的不愉快。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想讓他喝他讚賞不止一回的“蟬冀”。
反正,她早已不妄想了,如他所願的謹守本分,將自己當成他生命中一個有時限的過客,待明年元月十五過後,她仍回巴蜀過活。
在心中一日日倒數着,約莫再五個月左右的時日到期,比起和他相識的日子所差無幾。
然後,一個友人,在他娶妻生子之後,就會慢慢的淡忘掉,或許連名字也會慢慢消失不見。
季清澄不是壓抑,而是直接將自己當成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不是她、卻也和她共生共處了近二十年的“他”。
在姚彩衫的眼裏,“他”才是真實存在的,而“她”是不存在的,為了這個男人的眼光,她選擇了活着的定位。
雖然還是痛,但說實話,也有些麻木了。
反倒是新生的感動,活生生血淋淋的。
緩緩倒出柔和色澤的茶湯,才平了壺身,不安分坐着的男子眉開眼笑,端起茶杯。
“我這就享用了!”姚彩衫速速地道。
“請。”季清澄溫聲回應,不讓聲音起伏。
隱藏在淡漠的雙眼背後,她不知道該羨慕被他捧在手中的杯,或是該羨慕被他喝進肚裏的茶。
喜歡是她心中的野獸,而野獸就該被牢牢拴住,好好教化。
姚彩衫不是客氣的吃相,大口大口喝完茶后,一臉的神思渙散。
“啊……”他頓了頓,好生品味這連心都酥麻的感覺,“真好喝,感覺好像喝醉了一樣……”
想喝他也喝過的茶,倒出同一壺中的茶湯,季清澄緩緩讓茶滑過食道。
原來在心中泉涌而出的感覺,就是他口中的酩酊,她這麼想着。
姚彩衫微笑着,“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杯?”
她舉壺,“還有,不用急。”
氣氛閑適,突地,姚彩衫嘆了聲。
“唉,好久沒有長留在一處,才感覺有些安定,沒想到大姊再也忍受不了華自芳,命令咱們要動身回京。”
忍受不了華自芳?他對姚爾爾的好是人盡皆知,姚衣衣想嫁出姚爾爾的盤算則是在長久相處之後,不再是秘密。
“華自芳有哪裏不好?”季清澄放任好奇心發問。
姚彩衫俊臉皺成一團,“沒有不好,只是他沒兄弟這事比較麻煩些,大姊看起來粗枝大葉,不過她也有她很在意的小細節處。”
靈光一閃,季清澄恍然大悟,好像有些懂姚衣衣為什麼執意要她成為姚爾爾的夫婿,而萬分討厭華自芳的原因了。
雖然同是大戶人家,但自己有幾個兄弟,沒有傳香火的問題,而華自芳上面三個姊姊,下面三個妹妹,華家只有一個兒子,他就和姚彩衫一樣是單傳男丁……如此說來,莫非是姚爾爾無法生育?姚衣衣是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着想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