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神紀之城(九)
有人敲響了房門。
泰爾遜.諾堤猛然睜開眼睛。幾乎在同一時間,他解開了交叉於腦後的雙手,在枕下找到了微溫的匕鞘。那溫度傳達到指尖之上,他抽出鋼匕,橫握於手,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毯,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像是一頭在夜間獵食的猞猁猻。
他望向門前的一線光亮。從外投射進來的燈光並不明亮,然而泰爾遜仍然看得清那是什麼:一個巨大的影子。無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是誰,他要麼是個體格魁梧的傢伙,要麼還帶上了同伴。
泰爾遜換了一下持匕的手勢。正在他觀察的空檔里,來人又不緊不慢地叩了兩次門,對方看起來相當悠閑且篤定,甚至還有閑心控制好輕重緩急,直至那道單調的聲音變化成曲謠。泰爾遜的眉頭緊皺起來,他大概猜出了這個──或者他該說兩個──半夜兩點找上旅館的可疑人物是誰了。
“開門啊。”彷彿要印證他的猜測,來人帶點慵懶的聲調響於木門外,底下只有一線的光影變幻,泰爾遜完全能想像出那人無聊地換重心腳的姿態。“我知道你已經醒了,也知道你知道誰站在這裏。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擺架子又有什麼用?你很清楚,就算你不開門,我們用三十秒也可以撬開這個門鎖了。”
奧戈哲.多拉蒂惡意地補充:“當然,踹開門的話大概不需要半分鐘,但那樣一來會吵醒所有人,二來會弄疼我的腳……所以還是滾過來開門吧。”
泰爾遜略略權衡風險,很快便與雙子的意見達成一致。
他走到門后,右手仍然緊握匕首,左手則是空出來方便格擋。
外面的人閉上嘴來,安靜地等候。如果不是泰爾遜跟前的影子不曾移動半分,他甚至要以為那是自己傷得太嚴重而生出來的幻覺。或者是一場太過糟糕的夢。他可一點都不想夢見那兩個人。
屏住氣息,渾身緊繃的泰爾遜.諾堤按上門鎖。
來人推開門扉。
逆光之下,奧戈哲長及肋骨的髮絲宛若流金,他穿着細麻制的襯衫與長褲,如果不是臉上的淤傷還未消退,看起來與法塔的時候並無太大差異,還是那個沒什麼能煩擾他的富家少年。泰爾遜看向他斜後方的格列多,他那個出遊一開始就逃跑的老對手正靠在牆上,雙手隱在長袖之內,黑色的兜帽遮去了半張臉,或許是泰爾遜多想,格列多的表情要比他的雙子兄弟多出一分焦慮,像是一頭在天災前便有所預感的野獸。
奧戈哲吹出一聲口哨。
“傷得不輕。看來路迦.諾堤不如我所想的一般徒有外表。”
奧戈哲放下了扶在門框上的左手,正想要踏進房內,卻發現眼前這個人並不打算讓開。
“我前天才到達酒城,三天之內已換了兩間旅館,每一個落腳點都是城內最難以追蹤的位置。”泰爾遜眯起了海藍色的雙眸,他身上的傷早已痊癒,奧戈哲嘲弄他的根據不過是動作上的遲滯──因為長時間負傷,避免牽動受傷肌肉的壞習慣。諾堤的療愈能力遠遠及不上多拉蒂,而不是每個暗夜家族的成員都有幸與龍族結約。“在你們找上門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城鎮內還有別的法師。你們怎麼找到這裏的?”
格列多摘下兜帽,在奧戈哲閉嘴的時候適時填滿空白。在這個時候,泰爾遜才能好好地看清對方:格列多的頭髮被修到摸上去會扎手的長度,因為發色淺,效果完全與禿頭無異,配上他略顯陰柔的五官,看起來像個在等死的重病者。“獵人工會。根據約章,在其他成員全滅的情況下,我便成了團長,不論他們的死因為何。這是個相當有用的身份。”
“我有聽說過。”泰爾遜一笑。“南方十鎮那個很有名的獵人團,假若我所得到的消息無誤?你剛又給了我一個將你們趕出去的理由。如果說有什麼比與殺人兇手共渡夜晚更加危險的話,那就是跟兩個殺人兇手待在一起。”
“除非你所面對的一雙兇手,要比窩在薩比勒的那一對溫柔太多。”奧戈哲挑起眉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肋下。泰爾遜臉上的血色迅即消失,那是路迦擊得最重的位置,到現在牽扯到那裏的肌肉都讓他回想起當時的一幕。那真是毫不留情的一踹。“不用假惺惺地裝作不知道了,大家都很清楚,你早就查好了他們身處的位置,否則我們也不會找上門來。”
“解釋。”
“一個交易。”奧戈哲露出了小孩得到想要的玩具一般的淘氣表情,眼裏卻有一點狂熱的光,然而那份狂熱的對象卻未明。這讓他看上去像個即將實行計劃的謀略家,也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約定。一次合作。挑一個最喜歡的說法,你知道你很快就會加入成為一員。”
“加入什麼?”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奧戈哲反問。不等泰爾遜回應,他又繼續說下去,“你真是一個糟糕的聆聽者,我所提議的是一次互惠互利的狩獵之旅。你去砍下擋你去路的頭狼之首,然後我們去折斷獨角獸的珠色角矛。”
泰爾遜左右打量兩人。撇開明顯沒心情開玩笑的格列多不提,就是一臉玩世不恭的奧戈哲,眼神也堅毅得太有說服力。這兩個人是認真的,他終於意識到,雙子是真的不計千里,也要殺死塞拉菲娜.多拉蒂,而他們不會歇止,除非至親之血染透雙手。
泰爾遜默然側過身體,讓出位置供二人通行。
“進來再說。”他淡淡道。
……幾乎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釋。
路迦這樣想着,反手摸了摸嘴唇。在他眼前的是神紀之城的一角夜景,和映在玻璃窗上的窈窕身影。唇上被咬出來的傷口還在作痛,然而塞拉菲娜在發完狠之後,也記得以她所有的溫柔吮去血腥味。她像是一頭太溫柔的凶獸,一頭不知輕重的野貓,縱使伸出爪子來撓你一下,下一秒鐘便又將自己最大的軟肋展示出來。
他知道塞拉菲娜在想什麼,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表態至關重要。
“我希望妳知道,我從未懷疑過妳所說的每一個字。”路迦將雙手放進褲袋裏面,不選擇轉身直視她,而是看向她在窗戶上的倒影。兩人的視線相遇,一種間接又直接的交流。
路迦以舌尖潤了潤唇。正因為塞拉菲娜的故事過於離奇,他才選擇相信──在法師的世界裏面,從未有事情可以用常理解釋,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異常。既然他能接受自己身後正站着百年來唯一的神佑之人,為什麼他不能相信她曾親眼目睹女神降臨,甚至曾與女神交涉?“現在,告訴我,妳打算怎麼辦?”
塞拉菲娜聳聳肩,“活好這一年,然後找個安靜的小鎮……”
“我問的不是妳打算怎麼安排自己的葬禮。”路迦打斷她,態度強硬且決斷,好像他對眼下的一切毫無疑問,也想好了到底該如何處理。“我問的是,妳打算如何避免此事發生。”
“每一個契約都是不可逆轉的。”她望向他眼眸深處,兩種深淺不同的藍交匯在一起,猶如千鏡城內映出整片天空的湖泊,一眼便能看見整個天地。“你深知這一點。就算我是神佑者,也不可能解得開與極夜的生死契約,更遑論是與神明締結的約定。這是再顯淺不過的道理了。”
那一場風暴或許沒有為北境帶來什麼傷害,卻無疑到現在都籠罩着塞拉菲娜的世界。
“力量爆發從來都不是新鮮事。”他開始解釋,“妳那次差點引發風暴,是因為在法塔長期受壓,而且北上一路都身心具疲所致。我大概知道妳當時的狀態如何,妳的父親差一點就殺了妳,一路上妳都得不到醫療和日常上的照料,再加上妳所受的情緒壓力──作為法師,總會有個契機覺醒,只不過妳的來得又急又快,出乎意料而已。情況嚴峻,卻不是無可補救。”
塞拉菲娜攥緊了拳頭。十年來,她都不願意回想契約細節和當時的經過,也從來沒有人能夠與她商量。直至現在,此時此刻,她才不得不直面路迦指出來的矛盾,一個她逃避多年的真相。
看出了她的激動,路迦放輕聲音,語調幾近誘哄:“但每個法師覺醒,都必然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你我都知道,大多數法師在覺醒時都只能發出手掌大的小火球或者是一團冰雪。那是因為他們當時的能力僅限於此,不代表日後沒有進步的空間。妳其實很清楚,能夠引發一整場風暴,怎麼算妳也不算是個普通的法師了。即使當時臨近失控,加以指導的話,妳真的覺得自己完全不可能控制好它?”
他頓了一頓,才深深往她心上紮下一刀。“妳比誰都更清楚妳可以,只是妳不願意去做,才把解決問題的機會交到他人手上而已。”
聽到這裏,塞拉菲娜終於低下頭去,把臉埋在手心裏面。寧可拉上整個北境陪葬,也沒有勇氣去解決自己惹出來的麻煩,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一團糟的人生。
她之所以認定自己懦弱,是因為她不想承認她有多自私。
最自我中心的自毀者。這就是她的本性。
“我不能說妳展現出所有美德。”路迦平靜地道,“但妳至少悔疚得白白賠出了自己五十年的人生,和死後永恆的安息之門。妳或許不是個好人,卻也不到差勁透頂的地步。”
他單膝着地,跪在已經泣不成聲的塞拉菲娜身前,抬頭望向她被完全掩住的臉龐。有淚水順着她的指縫淌下,滑過手背,最後停在手鏈的銀荊棘上搖搖欲墜。她的雙肩不住地顫抖,卻由頭到尾都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只要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每個人都值得一次翻盤的機會。沒錯,誰都無法廢除一個已經成立的契約,妳也不可能回到過去親自驅散風暴。”
路迦彎彎嘴唇,“但妳現在有了新的籌碼。妳從來都不是一無所有,只是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如果妳曾經作出一次沒有必要的交易,又不能夠將它取消的話,那麼妳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和同一個商人,重新再交換一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