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神紀之城(八)
已經別無選擇了吧。
塞拉菲娜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半年前她還決心將整件事帶進棺材裏面,也根本不認識路迦.諾堤,然而就在出遊年的春季、在她從未踏足過的神紀城裏面,她卻要親口/交代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旅途走到一半,接下來她還有什麼可以輸,來換取僅余的一點自由?
像個不擅此道,又不得不參與下去的賭徒。她這樣想着,閉起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對上那雙墨藍色的眼眸。“答應我,無論在我生前還是死後,都不能夠向任何人與非人吐露一詞。這無比重要。”
塞拉菲娜扯出一個自嘲的微笑。“相信我,如果你不守信,我會知道的。”
路迦皺起眉頭。他討厭塞拉菲娜這個口吻,輕易說出生死,好像她從未奢望過將來。“……我答應妳。”
“很好。感謝你的承諾。”女孩點了點頭,以手肘撐起上半身。路迦大概猜到她想幹什麼,伸出手去攙扶的一刻,卻被她所婉拒。塞拉菲娜緩緩翻身下床,一路扶牆一路走向門邊──路迦不知道她到底醒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永晝離開之前她便知道有所知覺──否則她不可能做到自如行動。
塞拉菲娜走到門邊,抬指畫出方圓。淺綠色的光芒一閃而過,被整齊切割的木門便重新長出枝條。路迦看着那些新生的根鑽進門隙里,直至填滿了最窄的縫隙,直至走廊的光線絲毫不能穿透。
天邊的光開始摻進了一絲橙紅。
她佇立門邊,半邊臉孔都隱匿於陰影裏面,神色卻凝重不已。
“……十年前的某個夜晚,我曾與神明訂下契約。”
那是塞拉菲娜首次,也很可能是畢生唯一一次目睹神跡。
隨着戰爭與神佑者一同絕跡大陸,整整百年以來,沒有一個讀星者能解讀出神諭或者批示,更遑論是親眼看見女神降臨。就連是塞拉菲娜自己,也並不確定她所目睹的是不是自然女神,畢竟對方與經典上所記載的太過不同──既沒有日月之袍加諸其身,頭上也沒有傳說中以眾星串織而成的額墜,面容更是被柔光隱去大半,要不是塞拉菲娜曾嘗試觸摸對方卻不成功,她幾乎要以為那是一場夢,或者是她受不住北境苦寒而臆想出來的一次幻覺。
而它不是。
與多拉蒂締下契約的證據無比確鑿。縱使塞拉菲娜已忘了那個晚上的一些細節,她卻仍然記得很清楚,對方長得委地的一頭金髮,和從容得足以讓瘋子重獲神智的碧色眼眸。
塞拉菲娜瞬間便被那雙眼眸吸引住。她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好像藏住了幾個世紀的興衰故事,又淺淡得好像一條沒有任何活物的流水,彷彿所有喜悲都已經被完全沉澱下去,再沒有什麼可以讓這雙眼睛的主人牽挂。她在路迦身上也找到一點類似的影子,那種因為經歷得太多而積累的歷史感,讓人稍一不慎便會被它吸進漩渦。
她會一步一步地被他牽扯進諾堤的內鬥之中,同時向他一步一步吐露真相,也未必與那雙眼眸殊無關係。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氣,“當時我已非常非常接近北境,地廣人稀,加上當時已經快入冬了,有留意北部局勢、又看出此事端倪來的人大概沒有多少──到底是十年前的舊事,即使有,也很可能已經死了。”
她看了路迦一眼,對方沒有說話。他彷彿收起了所有能泄露他想法的線索,旁人觀察得再仔細也不過是徒勞。塞拉菲娜繼續說下去,“歷史上記載過的神佑者,無一不是在幼年時期便展現出天賦。之前你們沒懷疑過我也是,應該也是基於這個原因。誠然,在我離開法塔之前,也的確是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孩。”
她話鋒一轉,語調倏然尖銳起來:“所以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我明明能用魔法,為什麼在八歲之前卻沒有一點天才,又為什麼在被逐出家鄉之後才爆發出來……我所知道的是,當我意識到那是我的力量之前,我差點做了件錯事。很錯很錯的事。”
聽到這裏,路迦終於眨了下眼睛,卻依然沒有開口打斷她。
塞拉菲娜之前所說的過犯,便在這裏呼應。
“那是個風暴。”她沒有吊人胃口,也沒有賣弄這個離奇的故事,僅僅平鋪直敘,不加修飾。與其說她是個說故事的人,不如說是一個在回想起作案經過的犯人。“我敢肯定,大陸上從未見過如此規模的風暴。在它初初成形的時候,便足以淹沒一個小村莊,而它還不分晝夜地變大、聚集。你可以想像,在一周之後,它可以造成多大的破壞……當然,起先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是像父親或者你這樣強大的法師,又有誰能想像到自己確實引發了一場風暴?尤其那時候我還有傷在身,一無所有,每次閉上眼睛都祈求那不是最後一次。”
他從未聽過她說起離開法塔之後的事。塞拉菲娜不是那種會吹噓自己經歷的人,路迦也不期望自己能從她嘴裏聽到什麼消息,饒是如此,他依然希望她會多說一點──多一點、再多一點,直至他知道有關於她的所有事情,直至他徹底取信於她。路迦知道,過了今天之後,這個目標已經完成了一半。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嚨,顯然也受往事困擾,難以冷靜。“無論如何,那時候我和我的力量都已臨近崩潰,放着不管的話,早晚會危及他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數以千萬計、與我素未謀面又會被我所害的人們。確切來說,是三十八萬二千三百。我在康底亞的時候曾經查過。”
她歪了歪頭,“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誇張之辭。我知道類似的事在徹爾特曼也曾發生過,但當時目睹風暴的人,就只有我,和北境的四十萬居民而已。法塔也好、凡比諾也好,沒有人知道風眼在頭上盤旋數天的感覺,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第一滴雨水。如果真的下雨了的話,又該怎麼辦呢?村莊被淹沒的話又該逃到哪裏去呢?北境的確大,但無論逃到哪裏,都好像逃不出風暴的包圍圈。”
路迦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她坐到他身邊。
“我怕得完全睡不着覺。即使偶爾鬆懈下來,又會瞬間被腦內的想法驚醒,循環往複,沒有盡頭。那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更是一場現實與夢境沒有分別的折磨。”她將額前的亂髮一口氣撥到腦後,已經完全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之中,無暇顧及路迦的反應或者表情。“當然,那也不是說我一點得着都沒有,它讓我習慣了恐懼,所以我才可以這樣冷靜地赴死……在我抵達康底亞的清晨,天空再無一絲光亮,空氣中的水份也重得讓人難以呼吸。我當時是真心以為風暴下一秒鐘就要來臨。”
她回頭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覺之間,窗外的夕陽已經西沉。
路迦的視線不離她雙眼。塞拉菲娜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說什麼。他在指望她否定最糟糕的那個想法,還是希望真相大白,好讓他安慰或者責罵她?
後來她知道,這兩個都不是正解。
“就是你所想的事情。”她眯着眼睛,以手微微擋去夕陽,語調輕鬆得像個終於卸下重負的旅人,而彼此都知道他們離真正的解脫尚且太遠。“我徹底敗給了自己的恐懼。以我的五十年壽命,並死後的無盡永生為祭,自然女神賜予我兩個奇迹。”
塞拉菲娜勾起唇角。
“在爆發前倏然消散的風暴,和一個被全大陸認定為庸材的神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