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神紀之城(十)
“……她真的很想見妳。”
看得出來。塞拉菲娜轉了轉腕間的銀鏈,視線從站在全身鏡前的少年,滑到樓下的黑髮女孩身上。安潔麗卡.拿高身穿象牙色的及膝裙,懷裏抱着一束白色的鮮花,頭上一頂稻色草帽,身邊無人相隨。大概是等得太無聊了,便低着頭專心去踢路旁一顆小石,地上拉出了一道小小的影子。花與漂亮的小女孩,沒有人看見這個場景還能硬起心腸。“我知道。”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路迦一直很想看見她和麗卡修好。塞拉菲娜之前還能用身體為由拒絕,現在她已經能夠自由行走,便再沒有借口將小女孩拒之門外。
但她對於麗卡的印象,始終停留於珠貝之催的塔樓之上。胸腔着似乎還殘存着雨水的氣味,而麗卡在殺了──或許她該說試圖殺了──路迦之後,還能揚起頭來朝她抿出一個笑。縱使知道麗卡當時受人操控,塞拉菲娜也無法像路迦一般輕易將此事抹去。
倒不如說,正正是因為路迦的態度詭異,她才無法衷心說一句原諒。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不情願,鏡前的人轉過身來,黑袍下微微一揚,又很快貼服於底下的同色長褲旁。路迦繫上了學者袍的暗扣,底下的襯衫雪白,海藍色的領帶點出他那雙深邃得讓人看不透的眼睛。塞拉菲娜對上他的目光,很快又別開了頭,心裏明明還有其他想法,說出口的卻是路迦想聽的唯一一句:“我等一下就下去。時候不早,你該出門了。”
路迦看了一眼床邊的小座鐘,點了點頭。以塞拉菲娜的藥劑作為交換,艾斯托爾要求他出席某個講座,這是艾斯托爾眾多不願意去又不得不接下來的人情債之一──塞拉菲娜的情況還很穩定,別的事情也沒有出過亂子。老實說,如果不是他們還有事要做的話,路迦很想在神紀城留到出遊完結。
他也沒有多加糾纏:“我走了。有事的話可以到舊校園找我。”
“等一下。”
塞拉菲娜伸手抓住他的袍袖。路迦還沒來得及回眸,便有粗糙的環扣套上左腕。他眨了眨眼睛,只見塞拉菲娜垂眸為他戴上皮繩,圈圈緊纏,認真得好像正在做某種了不起的大事,又羞澀得像是不擅示好的孩子。路迦又看了她一眼,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唇角已經悄悄勾起。
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今晚見。”
“謝謝妳送來的花。”
塞拉菲娜低頭嗅了一下懷裏的花,濃郁的香氣向她撲來,像是將香水直接噴在臉上。她的腳步微滯,咬着舌尖忍耐片刻,才將打噴嚏的衝動按捺下來。也不知道麗卡從哪裏找來滿滿一束茉莉花,以她所知神紀城並沒有出產,現在離它的花期也早了一點點。“我很喜歡。”
雙手負背的小女孩抬頭望她一眼,澄澈如溪的眼眸里有種讓人動容的不安,這種藍色讓塞拉菲娜想起了此刻身在講台之上的那個人。她搖了搖頭甩開隨之而來的雜念,不由微笑的同時,也覺得眼前的麗卡很像一頭剛搬到新居的幼貓,分明想要伸爪碰碰年長的同類,猶豫久久,卻又不敢。
最後小女孩還是像個小大人一般點頭:“妳喜歡就好。”
塞拉菲娜腳踵一旋,杏色長裙的下擺拂過腳背的同時,她也領着麗卡拐過花園的角落。誰都沒有發現塞拉菲娜曾經揚起眼睫來,看了看遠處以荊棘與藤蔓砌成的高牆。
難怪麗卡身邊沒有伴隨。
“我知道妳為何而來。”塞拉菲娜主動打破沉畋。知道別人在暗處窺視之後她滿心只想完結這場對話,然後回到路迦的宿舍門后。她在神紀城從未覺得安心,即使身邊從來不缺守護者。“心意我收到了。路迦自己也不介意的話,我也沒有資格代他追究。妳可以不必再耿耿於懷,花也不用再送了。”
麗卡轉轉眼睛,在塞拉菲娜腕上溜過一圈,還沒說什麼,後者便下意識遮去銀鏈,彷彿那是道見不得人的傷疤,一段不能為世人接受的私情。她以為麗卡開口時會問及更具體的細節,然而小女孩卻轉移了話題:“你們還打算留在這裏嗎?”
塞拉菲娜一怔,搖了搖頭,陽光照耀在她的金髮之上,一動起來便像是匹由流金織成的綢緞,“如無意外,月中就會走,神紀城終究不是我該在的地方。只是方向還沒有決定好。”
麗卡慢慢地點了點頭。塞拉菲娜突然意識到,他們離開之後,麗卡在這裏便再沒有一個熟人,也不能隨意跑到別人的地方去。六歲的小女孩,再老成也不可能獨自在外生活,更何況這個小女孩不久之前還需要別人親吻才能入睡。
她從花束裏面抽出一小束茉莉花,遞給麗卡。
黑髮的小女孩眨了眨眼,不敢立即接下。
塞拉菲娜干跪半蹲下身來,隨手摺斷一枝,把花朵別在小女孩的草帽旁邊。餘下的都被她塞到了麗卡懷裏。這下子她便有點像一個普通的北方農家女了,塞拉菲娜有點出神地想,正想為麗卡理好衣袖,背後卻傳來了讓她渾身緊繃的冷意,好像有猛獸從後方看了她一眼,又似是有獵人搭起了弓箭。
塞拉菲娜反手一揮,空中便傳來了長鞭抽過地面的清脆聲響!
她站起身來,將花束扔到一旁,又把麗卡緊緊護在身後。
對方追來的速度比她預料的慢了一點,不過真正令她意外的並不是他們追到神紀城,而是明明就在城內的永晝不曾發出警告。塞拉菲娜以指作圈,湊到唇邊吹了一聲哨,銀灰發色的女孩便迅速出現在宿舍的頂樓邊。極夜略略掃了眼形勢,神色便倏然沉下去,她甚至還沒有往天上看一眼,便縱身一躍,跳下高樓!
擁有紫色眼眸的風行豹靜靜走到兩人身後,四爪深陷石地,明顯正在蓄勁。荊棘牆后仍然安靜得好像根本沒有人在,塞拉菲娜反手摸上后腰,這才發現她根本沒帶匕首。那也沒所謂,她想,只不過是動靜鬧得大一點而已。神紀城的人來自各個城鎮,消息傳得很快,恐怕他們還沒來得及離開這裏,法師內鬥的消息便傳遍各大城市。
極夜突然似有所感,把頭扭到空無一人的左邊,露出獠牙低吼。塞拉菲娜被牠一分神,右邊卻傳來了箭矢破空的聲音──連同位於正前方的傢伙,對方來了三個人!
不用想也知道誰跟誰聯手了。塞拉菲娜揚手構出一面半月形的水牆,呈幽藍色的冰錐落到上面,起先還不能穿透,然而隨着刺進罩上的冰錐愈多,水牆便開始扭曲、變形,明顯很快便會失守。
塞拉菲娜咬咬牙。久養在床,又曾短暫失去視力,此刻的她怎麼樣也說不上是最佳狀態,薩比勒也不是她敢輕易破壞的地方。同樣是水,她可以用水牆吸收冰錐,但這樣做必然會露出破綻,麗卡也可能會被誤傷。
正思及此,腰后的布料被人扯了一下,力道微弱,卻讓塞拉菲娜不能忽視。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與小女孩的距離。
麗卡.拿高的手指微蜷着,慢慢地、慢慢地放下。
“這裏太危險,我先為妳找個地方暫避。”塞拉菲娜當然也意識到自己剛對麗卡做了什麼。金髮的法師沒有回頭,語氣柔和又堅定。她在背後比出一個方向。“我答應妳,我會保護好妳。聽從我的指示,默數三聲,然後往那裏跑。”
三。
左邊率先有一人現身,無論是身姿還是動靜都安靜且快速,如同森林鬼魅。彼此間有一點距離,塞拉菲娜僅僅認得出那是雙胞胎之一,卻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格列多還是奧戈哲。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頭髮被剪成了板寸。
二。
第一枚刺穿水牆的冰錐已經向著兩人的方向前進,速度上也明顯增加不少。麗卡咬着唇默不作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發抖得不能自已的雙手,這才發現她還把茉莉花攥在手裏,並且力道大得幾近要將它折斷。女孩試圖放鬆手指,卻不能夠。
一。
“跑!”塞拉菲娜一推麗卡的後背,那道嬌小的白色身影瞬即往後方跑去。一離開水牆的保護範圍之外,便有另一個更小的透明圓罩包裹着她,有兩道冰錐追着小女孩離去,卻在觸碰到保護罩的時候化為粉碎。
塞拉菲娜單膝跪地,猛吸了一口氣,手掌一擊地面,便有第二面壁罩升起,荊棘與幼若手指的枝條互相纏繞,織成了一張深褐色的網,有突破水牆的冰錐擊在上面,卻被植物的長刺牢牢勾住,再不能前進半分。
隱匿在牆后的人終於走出來。
來人的腳步聲規律而且沉穩,一種控局者才有的步伐。受枝條遮擋,塞拉菲娜看不清楚來人的面容,但既然雙子之一正與極夜纏鬥,那麼與她對陣的必然是剩下來的一個,又或者是泰爾遜.諾堤……又或者是兩個都有。
答案很快便被揭曉。
“在春天的花園裏,用上水和樹木。”來人慢得幾近調笑的聲音響起,煙熏木材的味道讓他聞上去像個剛從戰場上回歸的士兵,滿身都是殺伐的氣息,眼底有揮不去的陰戾。他隨意折下手邊一根玫瑰藤,將僅有的幾朵花摘去之後,隨即有烈火自手心升起,順着藤蔓一路延開,奇異的是它卻沒有被燒爛。火勢愈演愈烈,揚起了同樣灸熱的風,透過密網吹動了塞拉菲娜背後的頭髮。她有點不適地眯起了眼睛。“看來妳真的躺壞了,竟變得如此不濟。”
來人抬腕一揮,火鞭打在荊棘網上,很快便燒出一道破口。
在燙得灼人的風裏,在木材與茉莉花的香氣里,奧戈哲.多拉蒂俯視着她,眼底兩潭銀綠,唇角輕輕勾起。
“找到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