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矛盾進階
書房內,一片肅殺,趙胥慌了神不知該如何自處,而阿政的怒火,似要將這書房燒乾凈一般!
我嘆息着,只拚命叫自己冷靜下來,蹲下邊收拾起滿地散亂的竹簡,邊思索該如何安慰阿政。
而事實上,我當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若換做我是阿政的話,我亦會震怒的。任人唯親,我一直認為此乃參政為官之大忌,人無完人,孰能說自家身邊都是賢能之輩?
嫪毐此人,前幾月才被呂不韋送入咸陽宮,而此人身家底子到底如何,卻是無人知曉的。不過數月爾,便頗得趙姬歡心,想來平日裏亦沒少給趙姬溜須拍馬。念及至此,不禁對趙姬與她身邊之人厭惡更多了幾分。
將散落的竹簡一一拾起,疊放於桌上,我方拉着阿政復坐下,替他揉捏着肩膀,只道,“阿政莫不如先消消氣,太后此舉確有欠妥帖之處,可到底,她是想為阿政儲蓄些有用之才罷了。”
阿政怒拍着桌子,只恨恨然罵道,“她到底是想替政儲備些人才,還是想要保住將來她在這大秦的地位,誰能說得准!呵,父王在世之日,她都未見如此為父王亦或者我做過半分,每日只是以酒色魅惑父王,你當真以為,她如今會轉性兒?”
我駭然,大驚着阿政竟會當著我的面說出此等忤逆之話,卻也心生安然:阿政,在我面前愈發不得收斂了,是因對我愈發信任了嗎?
會心一笑,我只溫聲道,“且不論太后心思如何,可她方才的話還是不無道理的,如今是太后和相國執掌朝政大權,假以時日,你成長了,這大權遲早是要落到你手中的。待到你加冕之日,將國家朝政主權拿回手中,到時你是否能有足夠的忠臣替你支撐分憂,你又是否能保證朝臣中不會有任何人存在逆反之心呢?”
聞言,阿政的怒火總算是平息幾分,只濃重的呼吸依舊透露着他的不滿。
“當年先王仙去,身為太子繼位之時,不是亦有朝臣造反謀亂嗎?如若不是那個時候,相國與將軍力壓奸佞,恐怕如今在這兒坐着的便不是阿政了……畢竟趙太後身世低微,比不過成蟜背後之勢力。如若不是祖母力挺你,更覺你比成蟜更有統領天下的才能,只怕那年政變就會成功罷……”我與阿政細細分析着事理。
咸陽宮,從來不會是個太冷清的地方,這宮闈之中,雖處處不乏人聲鼎沸,可這宮中亦是誰與誰都難得交心。你且與我說笑,可你是否又與我心意相通?
不謀害你都算是與你交好,更何況替你做打算的替你謀划將來的?
阿政的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只捏起竹簡,長嘆一聲。
“青凰,政……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旁人怎的做,政都能隱忍接受,待到政將來加冕,再來同他們慢慢算賬,亦是不遲的。可青凰,如若這般對你的人,是你至親至愛的母親,是你血脈相連的母親,你可接受得了?”他的語氣有些低沉,軟軟的帶着一個孩子般的無助。
阿政,到底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罷!
一如先王子楚,一朝之中出現兩個太后,這在歷史上是罕見得很的,而我祖母素來又是個強勢的,子楚卻也因着情義至深,生生的造就了兩個太后。雖夏太后終是不如華陽太后的,到底夏太后的名分還是得以被承認了的,在華陽夫人的同意下,被世人承認。這,大概是夏太后不曾奢望過,卻得到了的。
我素來深知背叛的痛楚,故而對於杜鵑偏向於祖母一事,才愈發的耿耿於懷。而如果背叛自己、針對自己的人是自己的母親……我不敢想!
阿政坐着的姿勢有些頹然,我站在他身邊,輕輕將他擁入我懷中,指腹淺淺滑過他烏壓壓的發,剛硬而濃密。
“我沒有母親,體會不到那種痛,在這世上,我早已沒有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了。阿政,如若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我能有個母親,即便她對我不好,可我還能知道,在這世上,我還是有親人的,我們流着一樣的骨血……”如若不能抹去背叛的痛,那麼是否還能用存在而來珍惜?
趙姬是個只為情生的痴女子,她的性子、她的想法,都是源自她心底的根深蒂固的。我無力改變趙姬,身為晚輩,我更無法去指責趙姬。我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僅僅是伴着阿政讓他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而已。
阿政的手緩緩地纏上我的腰,只喃喃的兀自念叨了一句,“是啊,且不論如何,她到底是我的母親,是懷胎十月將我生養的母親不是……”
對於趙姬,他更多的是無奈罷!
我正忍不住想嘆息,卻不想,阿政伸手在我的小腹上輕輕撫過,呢喃道,“傻瓜,說什麼沒有親人這般的話,祖母不是你的親人嗎?政,不是你的親人嗎?”說著,他更是揉了揉我的肚子,“你若再給政誕個小兒,豈非又多了個親人了?”
我心下一暖,不禁臉上飛過幾片紅暈,羞赧的又輕輕將他的頭推開幾分,“胡鬧!”
他看着我,有些賴皮的笑,“政說的都是事實,哪裏是胡鬧了?”
我被他羞得生生躲開了兩步,只背過身去嗔道,“這兒好歹是書房,是阿政處理政務的地方,不該是嬉鬧之地。如若被相國看見了,又該斥責青凰不懂規矩了!”
本不過一句頑笑爾,不料阿政卻又被這一句給激怒了。
“呵!呂不韋,猖獗至此,無非仗着他當年對我父王有輔佐之恩罷了。逼着政生生的喚他仲父,以為政年紀小不懂事處處替政做主,真當政什麼都不知道嗎!青凰,當日他掌摑你之時,你不曉得政多想幫你給扇回去!”他的語氣有些激動,卻又努力剋制壓抑着,“可到底現如今他才是隻手遮天的,政……只能忍一時之怒。”
無心之言,不曾想會惹來他這麼大的憤怒。
是了,亦是我疏忽了,和呂不韋接觸多了幾回,心中對他原本的偏見擰過了不少。原本,我對呂不韋的怨念也不甚深刻的,畢竟我一直是祖母帶着的,與他並無過多交集。而阿政,自登基,至如今已四年,只怕對呂不韋積怨已久,不是簡單的幾次相處就能解決的罷?
故而,他才對呂不韋如此痛恨。加之阿政年歲見長,對於男女之事亦大通了些,誰又能擔保,昔日趙姬與呂不韋之事,阿政心中不清明呢?
“相國確是個難得的政客,阿政,雖他對你嚴苛了些,到底是對你期盼太大不是?”呂不韋是個難得的人才,只幾次簡單相處,我便心生明了。他雖脾性古怪了些,氣性大傲性足,可當真是個難得的奇才。莫不然,也就不能造就奇貨可居這麼一段佳話了。
至少,目前為止,呂不韋對我大秦都是忠心耿耿的,這便是好的。
阿政的眸光里忽而透出幾分冰涼,只看着我,雖未動怒,氣勢卻壓迫得人抬不起頭,“政知他是賢才,政亦知道他對政的一片心意,可政卻不能忍他扣在政身上的位置!”
我怔住,不解阿政此話的意思,只得疑惑着看着阿政。
無名之火在他嚴重熊熊燃燒着,他的語氣很是平淡,可字裏行間透出來的,卻是滔天的恨意,“你可知,政最怒的不是別的,是他要妄自稱是政的仲父,更逼政喚他仲父!昔年,到底政是個孩子不是,除了聽從他的話語,還能怎麼做?母后甚至不惜為了讓我喚他仲父,而生生摑了我兩巴掌!”
我的神色里藏不住的是駭然,不曾想到,這“仲父”之稱還來得這般不情不願!
旋即,阿政的話只教我更加詫異,“政每每着便衣出宮,只要往小樓茶攤坐上一回,閑暇時眾人的談資,半數說的就是政那一脈相連的母親!言說她是個蕩婦,言她與相國呂不韋藕斷絲連,甚至於言……言政不是父王之子,言說政是呂不韋與母后的孩兒!”
說到難言處,阿政的聲音都有幾分哽咽,喉頭滑動着嗓音有些顫抖。
我猶如遭雷轟頂般,怔怔的站在原地,半響都說不出話來。這些讒言,我當真是未曾聽到過半句的,我向來不在咸陽街頭久逗留,唯有一次停留時間較長,還是因那刺客之顧,不想阿政卻是個比我更喜在咸陽城晃蕩的,聽來了些不該聽的,當真是荒謬至極了!
“青凰,得罪於政、迫害於政的,政,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忽而惡狠狠的跟我說道,“昔日在趙,身為質子,政未少受過委屈與折磨。那些曾戲弄作踐我的王侯貴胄,政如今已一個個的將他們剷除!青凰,政覺得,不止是邯鄲,怕是如今,這咸陽也該掃掃灰了!無用的、礙眼的垃圾,政必一一除之!”
他的眸子裏,迸發出的儘是狠戾顏色。
而我深知,趙姬也好,呂不韋也罷,一旦阿政上位,他們怕都是不能幸免於難的……
“母後到底不是宣太后之流,亦沒有羋八子那份才情手段,政,亦斷然不會讓她成為宣太后那般人物!”他攥緊了拳頭,“政的江山,只能是政來揮喝!覬覦者,政必處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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