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光線非常昏暗,但是諾拉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裏面的陳設——堆滿亂七八糟東西的長桌,隨處擺放的試管藥劑,裏面甚至還有殘留的液體,蒸餾器具,喝水的杯子,堆疊的玻璃片,長頸瓶,巨大的看上去是養魚的玻璃鋼,顯微鏡……
居然是一間類似實驗室的地方。這個年代的顯微鏡仍然是平民很難接觸到的昂貴的器具,她完全沒想到能在這樣一間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小診所里看到顯微鏡和專業的蒸餾用具。
她不得不再次對僱主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接下來的一間房全部都是保存屍體所用的冷藏櫃,她用手摸了摸,冷冰冰的,仍然在供電。這麼大間房的冷藏櫃全部供電,每日花費的電量都不小。她退出了房間,打開第三間房,果然是焚燒爐,裏面還殘留着細細的骨灰。最後一間房也不出乎意料,是一間解剖室,正中央放着金屬的解剖台,旁邊擺滿了各種閃着金屬光澤的工具以及一個柜子,而台上則擺放着一具蒼白冰涼的屍體,男性果體。
乍一見一具屍體是很恐怖的畫面,但諾拉毫無所動,她好奇地走上前,低頭觀察這具顯然剛運來不久的屍體——脖頸以下沒有明顯傷口,側腦邊卻凹陷下去了一塊,有凝結的紅紅白白的血液和腦組織流了出來,和髒亂佈滿碎屑的頭髮混在一起極為噁心,發黑血液特有的腥臭瀰漫了整個房間。
她身手按了按死者的面頰,冰涼但尤有彈性,接着她撐開對方的眼瞼仔細觀察他的瞳孔以及眼白,撐住下巴看了看口腔,翻看他僵硬指尖和掌心,最後甚至不知羞恥地檢查了一下男人的隱秘部位,大概得出一個結論后,才洗乾淨手,挽起衣袖,拿着專用剪刀小心剪下傷口部位的毛髮,放入旁邊的金屬器皿里。
這項工作她做得很認真,以致於當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她身後傳過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險些把剪刀戳進死者的腦袋裏再次發出致命一擊。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諾拉吸了一口氣,忍耐住轉過頭,對上年輕人僵硬的臉,盡量平靜地回答,“你可以叫我諾拉。”
“克利夫蘭·霍克。”他獃滯地介紹自己,然後忽然看向處理過的傷口,眼睛陡然靈活生動起來,“你的手法看上去很專業,你是醫生助手?”
“我的父親生前也開過一家診所。”諾拉流利地說著謊言。
“哦。”克利夫蘭乾巴巴地回答。
“……”諾拉舉着刀尷尬地站在原地,見對方愣愣地盯着她,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出口打破沉默,“霍克先生,也許你還有其他的事?”
“沒有。”他乾脆地回答,理所當然地盯着亟待處理的傷口,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諾拉只好轉過身去繼續未完成的工作,當她認真執行起眼前的工作后就不再注意到有其他人的存在。她細細地刮下髒兮兮凝結成一團的毛髮,在那一團紅黃白的圓塊里意外發現了一小顆乾癟的玉米粒,混合在噁心的粘液里險些被忽略過去。
她捻起那一顆玉米粒,像是想到了什麼,站着沉默不語。
“你發現了什麼?”煞風景的人忽然開口輕飄飄地問。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繼而露出一個有些慚愧的笑容,“發現?我並沒……”
謊言在克利夫蘭直勾勾盯死屍一般的眼神里無法延續下去。
她看了看對方微微露出期待神色的臉,終於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推測,“我猜測……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死者應該是一個工廠的普通工人。”
克利夫蘭微微睜大眼,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死者大概四十到四十五歲,身材臃腫,腹部有贅肉,手臂尤其是小臂卻很強健,應該是久坐但經常用手勞作的人。手背和臉有明顯的被燙傷痕迹,皮膚卻很蒼白,右手的小指不健全,斷口很利落應該是機器造成的誤傷。指縫裏有沒洗刷乾淨的機油味和細小的擦傷,看嘴唇的顏色死者應該患有心肺一類的疾病但本人並不知道……”
她說到這裏,克利夫蘭也聽得認真,她停頓下來之後他尤不太滿足,抬了抬下巴,暗示她還未說到重點。
於是她順着繼續說道,“致命傷位於腦側,力度極大,而且傷口呈現陡然下凹尖利非常,一擊致死,兇器應該是十字鎬一類的東西。我在他的頭髮里發現了一顆玉米粒,這種細碎的東西不可能只有一個,夾雜在毛髮里,那麼就是有人提前清理過死者的屍體……”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冷靜卻十分肯定,“這是謀殺,而且兇手下手毫不猶豫,應該是積謀已久,我建議從與死者有舊怨的人身上入手,事發地點應該在磨坊或者農田附近。”
說完,她忽然發覺自己失言,立刻閉嘴,瞥了一眼克利夫蘭。
對方亮晶晶的眼睛卻讓她一愣——和預期不太一樣,她所作的推測和想法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女性應有的常識,他居然一點都不懷疑,而且看上去十分高興?
果然老闆和這間診所都很奇怪。
她說完這些,克利夫蘭低頭想了想,然後抬起頭,硬板板的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表情,慢吞吞地說道,“你,不錯。”
諾拉低頭虛心受贊。
“值得兩英鎊。”他繼續說。
“……”
“外面有一位奎因小姐需要你的接待。”克利夫蘭理所當然地說道,“記得好好對待她。”
這句措辭非常奇怪的話在她看到門外被警察送來的一具女性屍體后得到了解釋。
“奎因小姐?”諾拉面色古怪地指着女屍。
中年警察對於一位穿着整潔的年輕女士出現在這種地方非常驚訝,但他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很敬畏地對身後的克利夫蘭點了點頭,“霍克先生,再次麻煩您了,警察廳明天會有人來接您過去。”他脫下帽子致禮,“午安,先生。”
克利夫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作為倫敦警察廳的一位警長對一個開私人診所的奇怪醫生居然會畢恭畢敬,這件事讓諾拉再次意識到老闆的不同尋常。等到警察走後,諾拉將“奎因小姐”放在解剖台上,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對方,對方僵冷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看樣子完全沒察覺到她內心裏激烈涌動的心思。
聯想到外表破落內里嶄新的診所,昂貴繁多的工具以及警長恭敬的態度,諾拉不得不猜測克利夫蘭也許是某個圈子裏的著名專家,或者一位貴族後裔。
她心裏猜測到了遙遠的地方,克利夫蘭卻非常敬業地指着那位奎因小姐,就像是一位導師對待優秀學生一般,慈愛又循循善誘道,“諾瑪,猜猜這個?”
“……我叫諾拉。”她忍耐地糾正,對方敷衍地點點頭,仍然指着女屍,目露期待。
她察覺到克利夫蘭激動的情緒,就像是孤獨的天才偶然間遇到了理解他的知音,既興奮又不安,渴望對方有着和他一樣的愛好和知識,卻又恐懼他是否能夠一如既往地堅持下去。諾拉頓了頓,沒有選擇反駁,而是順着他的意願,仔細從頭到尾觀察了那位“奎因小姐”的身體,垂頭思考半晌,然後緩緩開口——
“死者大約六十到六十五歲,致命傷在背部的一處穿透傷口,肺部裂傷出血造成創傷性血胸,影響正常呼吸並且得不到及時幫助而造成窒息……”
“我知道她的死因。”克利夫蘭乾巴巴地說,“我想知道,她是誰。”
“奎因小姐。”諾拉理所當然地回敬道。
“……”克利夫蘭瞪着她,因為詞彙貧乏無法還嘴而顯得不知所措。
好吧,僱主大於一切,諾拉妥協。因為涉及她感興趣的領域,這讓她翠綠色的眼睛愈發明亮逼人,缺乏營養而略有蒼白的臉此刻生機勃勃。
“她是一位服侍淑女的貼身女僕——我猜測。”她的手指分別掠過女屍的頭髮,衣領,手指,膝蓋和腳部,“年過六十卻沒有多少白髮,皮膚富有光澤,生活並不困苦。雖然衣料普通,但死者身材肥胖,剪裁合體,衣領處綉有滾動花邊,應該是量身定做的裙子,有錢財上成衣店訂做衣服的人卻有一雙粗糙佈滿剝繭的手,指腹有許多刺傷痕迹,應該是年紀漸老無法看清縫衣針所致。”
她說到這裏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膝蓋變形是風濕的癥狀,很有可能是常年睡在比較陰濕的地方,腳踝微腫大概是因為整天走動不停的緣故——一位保養得體訂做衣服卻不乏勞作的老婦人?除了女僕我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
“淑女。”克利夫蘭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不忘提醒道她的遺漏,“為什麼是淑女?”
“很簡單。”諾拉有些無奈新僱主好奇到亢奮的情緒,“雖然血腥味很重,但我還是聞到了香檸檬和迷迭香混合的味道,這是時下富裕淑女們才會使用得起的香水,奎因小姐的年紀不太可能會噴香水,那麼只有可能是她的女兒或者主人——我傾向於後一種。”
克利夫蘭聽得連連點頭,見諾拉停住了嘴,有些意猶未盡,“說完了?”
她嘴角抽了抽,點頭。
克利夫蘭很顯然有些沮喪,微不可查地輕輕嘆息,指着“奎因小姐”,說道,“解剖?”
諾拉立刻搖頭,“我只會簡單地處理,從未學會解剖,抱歉。”畢竟她之前的職業並不是法醫,只是工作範圍有所交叉而已。
克利夫蘭哦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她出去。諾拉愣了幾秒,意識到他的意思,有些不確定地問了一句,“我今天的工作……?”
“暫時結束。”克利夫蘭言簡意賅地說道,戴上手套拿起手術刀,舉到半途,忽然想起什麼,又脫了手套走到柜子旁拉開抽屜一頓翻找,最後拿着兩英鎊遞給她,面目平板語氣認真,“預付報酬。我希望每具屍體你能像今天這樣告訴我,告訴我它的故事。”
她愣了愣,接過薪酬,看着克利夫蘭白慘慘的臉,忽然露出一個微笑,開始對這個古怪卻大方的僱主有了好感,輕聲道,“遵命,霍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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