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諾拉回到貝克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近兩點的光景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窗帘也被牢牢地拉着,光線很昏暗,客廳里只坐着郝德森太太一個人,孤獨地織毛衣。見諾拉風塵僕僕地回來立刻直起身體,關切地詢問,“噢小諾拉,你帶給我們好消息了嗎?”
“是的。”諾拉笑着回答,攤開手露出攥緊而有些皺巴巴的兩英鎊,“僱主預付的報酬。”
“哦上帝!”郝德森太太非常驚訝,“兩英鎊!”
“我很幸運,遇到了一個闊綽大方的老闆,他願意提前支付我的房租,前提是也許以後我得經常在休息日去工作。”諾拉解釋道,然後遞給她一張紙幣,“這些夠一個月的租金嗎?”
“夠了,當然夠了。”郝德森憐愛地摸着她的頭髮,“我猜你也許沒有用餐,想要嘗嘗我做的小鬆餅和紅茶嗎?”
“迫不及待了。”諾拉摸了摸肚子。
邊吃着香脆的下午茶點心,諾拉掃視一圈,非常好奇,“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都出去了嗎?”
“有位警長來諮詢夏洛克,夏洛克發現華生是軍醫,就把他一同帶過去了。”郝德森太太繼續織毛衣,溫馨地和她聊着天,“夏洛克脾氣古怪——噢你千萬別說是我告訴的,他要麼整天就呆在化驗室里,要不就在屋子裏發霉,不過他依然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雖然有些埋怨,但語氣分明是親近和喜愛的。
諾拉擦了擦嘴邊的碎屑,邊喝紅茶邊點頭,郝德森太太卻忽然頓了頓,想起了什麼,“你的房間我已經收拾好了,三樓最裏邊的那間。”她慈愛地笑了笑,“你這麼漂亮的孩子,應該多去添置一些姑娘家的東西,尋一個年輕有錢的紳士……”
諾拉微笑,十九歲的年紀放在現代只不過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但是在兩百年前的倫敦早已是可以出嫁的姑娘,她不好反駁郝德森太太的好意,只能含糊道,“我明白……不過這事急不得,我可不想嫁給一個心浮氣躁的年輕人。”
略有撒嬌意味的話博得房東太太寬容的笑意,兩個人正進行忘年之間的聊天,門忽然被打開了,冷氣隨着一個高昂清晰的聲音吹了進來,“——在你看來也許是荒謬無比的,但實際上它們卻非常有用,實用到這樣的程度,甚至我就是靠它來掙得這份乾酪和麵包的。”
“那你是怎樣靠它生活的呢?”華生略有調侃的聲音。
“我有自己的職業,”咚咚上樓梯的聲音,“我想全世界干我這個職業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人——”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客廳里朝他望過來的兩位女士時打住了,福爾摩斯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隨即禮節性地向郝德森太太和諾拉點了點頭,將手裏的大衣掛在門邊的衣架上,不理會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在專屬他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緩聲道,“郝德森太太,我想我需要一份可口的下午茶。”
“你來晚了,夏洛克。”郝德森用不太明顯的,幸災樂禍的語氣回答道,“小諾拉解決了它們。”
福爾摩斯不太愉悅地看向少女,對方露出一個無辜的微笑。
“下午好,諾拉。”華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端起他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光,關心地詢問,“你的工作尋找得如何?”
“非常順利。”諾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現在是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的正式工,”頓了頓,她撇了一眼低頭不知沉思什麼的福爾摩斯,語氣愈發輕快,“順便說一句,我已經付清了房租。”
華生吃了一驚,卻很為她感到高興,“果然如此,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從見到你第一面就如此感覺……”
諾拉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你們剛剛在談論什麼,似乎很有趣。”
華生果然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他心裏對諾拉從不以平庸的女性來定義,因此說話少了一些拘束,“我剛剛看了一份雜誌上的文章,”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對方輕輕哼了一聲,他眼裏露出些許笑意,“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它說: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如果能夠對他接觸的事物進行精確而系統的觀察,他將會獲得非常大的收貨。作者甚至說一個人瞬息之間略過的表情,肌肉的每一處牽動甚至眼睛的每一次眨動,都可以推測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
他說完這一大段話,作出自己的評論,“確實非常突出,自有其精明獨到的地方,但有些地方卻也未免淺薄可笑。你覺得呢,諾拉?”
說實話他內心裏並不太期待對方能夠說出多麼精彩斐然的回答,他更真實的用意不過是想要嘲諷福爾摩斯方才的談論,卻沒想到那位不過二十歲的年輕女性只是微微頓了頓,挑高眉梢,直擊要害,“那篇文章的名字是《生活寶鑒》?”
這下連福爾摩斯都抬起頭來注視她,華生愣了愣,立刻問道,“你是……”
諾拉指了指茶几上攤開的一本雜誌,那一頁正好敘述了華生剛才所講的那一長段話,“用餐的時間,我不小心看到了,的確是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哦?”福爾摩斯開口了,他似乎也起了一些興緻,微微坐直了身體,灰色犀利的眼睛注視她,似乎很好奇她會怎樣回答他的問題,“那麼諾拉小姐又是怎樣看待作者的想法?”
諾拉絲毫不在這樣的目光下有所退縮,她將垂落的髮絲挽到耳後,鎮定地說道,“我認為,這位作者的論調的確獨到而且具有見地,有七分的道理,但在我看來也有高彈論調的意味。”福爾摩斯眉梢輕輕一動,諾拉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彎起嘴唇微笑,“通過人的表情,動作,神態來觀察內心的確是有依據的,但我認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精確而系統的觀察’——”
見福爾摩斯和華生都不自覺集中注意力仔細聽她的講述,諾拉放緩了聲音,“就像你很難指望一個漁夫能夠認同音樂家手下的鋼琴曲能夠為他帶來愉悅和財富,一個人是否能夠通過面部表情來推測出對方心裏的想法,除了需要敏銳的觀察力,出生,職業和立場也是不能忽視的東西。”
諾拉犯了職業病,為了確保她所說的真實性和可行性,她舉例道,“比如那一副著名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在畫家的眼裏,蒙娜麗莎的微笑富有藝術和宗教的光輝,醫生卻會去推測也許她懷孕了只因為她表情滿意,皮膚鮮嫩而且雙手放於腹部;研究哲學的教授細心觀察了這幅畫數年,最後得出結論她的微笑包含數種情緒,包括高興,厭惡,恐懼甚至憤怒……他們觀察得來的結論,因為各自的職業想法和用途而截然不同,卻極少有人會去推測蒙娜麗莎內心的想法。”
她說完,頓了頓,歪過頭觀察對方的神態,“我說清楚了嗎?”
華生猛然回過神,眼睛亮晶晶的,嘆道,“如果我不是在街道上遇見衣衫襤褸的你,也許我會認為你畢業於牛津大學——”說到這裏他似乎發覺自己剛戳到對方的痛處,臉上微微尷尬,“我的意思是,很少見到諾拉這樣富有才華的女士……”
“你見過‘蒙娜麗莎的微笑’?”福爾摩斯忽然問。
諾拉臉上的微笑略略一僵,繼而鎮定地回答,“我的親戚有一位是古董商,他從小就喜歡和我講一些藝術上的見聞。”
這一句回答暫時挑不出遺漏,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灰色的眼眸里審視意味卻更濃重了。
“很新奇的見解。”福爾摩斯如此評價,“在批評家眼裏,世界上最頂級的才能就是對語言的掌控力,而諾拉小姐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句話里聽不出是讚揚還是嘲諷,華生小心翼翼地觀察兩人的表情,福爾摩斯和諾拉都互相注視對方,彼此倒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雖然和福爾摩斯以及諾拉接觸時間都不長,但無疑兩個人都是極具才華和特長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惺惺相惜嗎,如今的局面卻讓他莫名搞不懂了。
“咳咳。”郝德森太太和事佬打破了沉默,提醒道,“有人敲門,親愛的。”
華生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企圖以此緩和氣氛,“我去開門。”
敲門的是一位體格健壯衣着平平的男人,他手裏拿着一個藍色大信封,聲音低沉渾厚地傳到了樓上,“給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信。”
華生道謝,接過信,然後遞給福爾摩斯。偵探先生這才收回目光,懶洋洋地拆開信封,極快地掃視一個來回,接着傳給華生,“看看這個,格萊森寫的信。”
經過一天的接觸,他和華生之間的關係倒是親近了不少。
華生仔細看了一遍,不禁低呼,“這太可怕了!”
“又是新案子嗎,夏洛克?”郝德森太太問。
“昨夜勞瑞斯頓花園街發生了一起命案,”華生摸着臉頰喃喃,“衣着整齊,屋子裏有血跡,但是身體上卻沒有任何傷痕……真是太奇怪了。”
福爾摩斯看過信卻不慌不忙地點着了一個煙斗,無視旁邊郝德森太太的低聲抱怨,吐了一口煙,接着聲音清晰,滔滔不絕地說道,“格萊森在倫敦警察廳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和雷斯垂德都是那群蠢貨的佼佼者,還算眼疾手快機警幹練,但過於保守。誰都知道他們彼此間勾心鬥角,多猜善妒比得上可笑的婦人——”說到這裏,他看到諾拉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頓了頓,“恩——如果他們兩個人一起偵查這個案子,我敢保證每天我們都會有許多可笑的談資。”
“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出線索,格萊森是絕不情願請教‘諮詢偵探’的。”福爾摩斯站起身來,穿上才脫下不久的大衣,正準備出門,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在原地站了幾秒似乎在思考,最後做了一個決定,“您願意一起來看看這個案子嗎?”
“我?”華生指了指自己。
“是的,專業的醫學知識也許對案子有幫助。”福爾摩斯說,目光移到正低頭降低存在感的諾拉身上,“那麼你呢,諾拉小姐?”
她一愣,完全沒想到福爾摩斯會喊上她,微微睜大眼,“我?”和華生一模一樣的回答。
“即使你是一位女性,但很顯然你擁有那些只會塗脂抹粉的香包們沒有的、珍貴的學問,並且聽說你在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當助手。”福爾摩斯提高了聲音,一本正經,“我迫不及待需要知道一件凶殺案在一位知識淵博的女性眼中會得到怎樣‘精確而系統’的分析,如果你願意的話。”
福爾摩斯雖然不喜歡女人,確切地說,是不喜歡女人身上優柔寡斷無知愚蠢卻又愛出風頭的那一面,但很顯然這位身世可疑的諾拉小姐罕見地並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他雖然傲慢脾氣古怪,卻尊重好學且見解獨到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廣為涉獵一些他並不了解的領域。
一切對破案有幫助的人和事都會得到他的虛心請教。
諾拉直視他的眼睛,那雙灰藍色的眸子裏並無調侃意味,她確定對方不是在惡作劇或者開玩笑,思考半晌,最終接受了他的提議,笑道,“如果警察願意放一位女士進去的話——當然願意,福爾摩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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