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火海
俞國乾嘉三年,十二月。隆冬。
天狼國邊境,惠明山。
鵝毛大雪從昨夜開始下到現在,竟沒有一刻停過。
如此一來,在這個深山之中,別說人影,就連鳥也沒有一隻了。
展眼看去,最多的是晶瑩耀目的冰凌。它們從樹上倒掛下來,一旦遇到北風猛烈時,滿樹冰凌搖動,如刀刃般的尖銳,鋒利得讓人心驚。
北風呼嘯着從林間穿過,把一棵樹上僅剩的幾片早已枯黃的葉子無情地卷落下來。但,這並沒有影響到林中飛快走着的那個身穿虎皮大衣的穩健身影。
在那個身影的後頭,沿着步行的路線,只見他手中吊著的幾隻肥美野雞正滴着血。鮮紅在雪中灑了一路。
那人飛快走着,不多時便來到一個小院前。
這個小院極其簡單。院子外,只用十數根粗壯樹枝做了個簡單的小籬笆。不過,那兩扇院門看上去倒是異常結實。門上的木板上寫着“凝院”二字。
若說一定要有裝飾的話,那這兩個字就應該是這院中唯一的裝飾了。只因那上面的字,娟秀清麗到與這簡陋的院子極不相稱。
那人顯然對這裏很熟悉,單手輕推木門,那門便悄無聲息地開了。他走進去,在水井旁放下那幾隻野雞,便在井台上抓了一把積雪擦去手上的野雞血。
聽到正房裏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還有那暖洋洋的明亮燭光,他欣慰地笑了笑,臉上粗獷分明的線條也隨之柔和了起來。
許是他的動靜驚動了屋內的人,只見左側的門開了,一個清秀少女走了出來。
少女看見他,頓時眉開眼笑說道:“阿虎哥,今天怎麼這樣早啊?”
那被叫阿虎哥的男子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一邊搓着手一邊憨笑道:“昨夜下了大雪,那些畜生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我怕耽擱了凝姑娘的事兒,先隨手打了幾隻野雞就過來了。待會兒我再去。”
少女搖頭道:“姑娘早說了不讓你這麼辛苦。自從我們來,你幾乎每天都幫我們打東西。天冷着呢,你還去。這可讓我們怎麼謝你?!”說著,她走向井旁,熟稔地拿起那些野雞在雪上擦乾淨了。
阿虎見她這樣,忙蹲下幫忙,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是村裡人的意思。自從姑娘來了,村裏的孩子才有書讀了。若沒有姑娘,恐怕我們這樣的山裏人一輩子也不會認得字。”
少女笑了笑,不再說什麼,將野雞拿進去左側房中。
阿虎又抓起一把雪將手擦乾淨。看着正屋的窗戶,裏面有好多大大小小的人影,他猶豫了一下,轉身打算離開。
正走到那扇柴門前,忽然聽到身後歡聲響動。他猛地回身,只見正屋門開了,二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正簇擁着一個身穿白狐襖子的女子走出來。
那女子笑意盈盈,如水明眸看着那群孩子,清冷似玉的臉上神情很認真。她沒有發現阿虎正專註地看着她,因為幾乎每個孩子都在搶着與她說話。
一個年紀只有五六歲的孩子身量小,但卻始終拚命地要擠到她面前。後頭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沒留意,腳稍走得慢些,便將他絆倒了。他心頭一慌,正以為要屁股開花時,卻被一雙手接住了身子。
帶了點慌張看向那接住他的人,他頓時笑得開了花:“凝姑娘!”
女子笑着將孩子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對他也對周圍的孩子說:“下雪呢,你們走路可要小心。阿青,”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孩子隨即在旁邊應了聲,“你待會可要照顧好小珠。”
見孩子們都紛紛認真點頭,她笑了,那笑意如三月春花一般,明媚得耀花了阿虎的眼:“好了,今天下雪呢,你們路上不許亂跑,早點回去好讓父母放心。都去吧!明天見!”
“明天見,凝姑娘!”孩子們頓時都向院門跑去。漫山遍野頓時都迴響着他們的歡笑聲,竟讓蒼茫的天地也帶上了喜色。
目送孩子們歡呼着離開,女子此時才看見了站在門邊憨笑的阿虎。她對阿虎點了點頭,笑道:“怎麼來了也不進屋坐坐?!”
“沒......見姑娘還在上課,免得打擾了。”阿虎撓撓頭,那靦腆的樣子和剛才在雪地中矯健飛奔的樣子判若兩人。
“冷呢,進屋坐吧。”女子不禁搓了搓手,剛想攏緊身上的白狐襖子,卻被大步流星走來的阿虎搶先了一步,幫她披上他那件虎皮大襖。
那帶着男子特有體溫的襖子,暖得讓她一下子適應不了,不禁有點愕然地看了看眼前那張粗獷分明的臉。沒想到,那臉卻一下子紅得像熟透的果子,訕訕地笑了笑,卻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看着他那有趣的表情,女子不由得輕笑了起來:“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像個孩子一樣?!”
說著,她輕盈回身拉開門上那厚厚的門帘,說:“好歹進去喝口茶再走。”
被她一笑,阿虎更是連頭都不敢抬起,忙一下子就鑽進屋裏。
女子入了屋中,脫下身上的虎皮大襖掛好在門后,便開始收拾屋子。阿虎見狀,連忙也走過來幫忙將孩子們用的筆墨放好在角落的那個高高的架子上。
那是女子要他幫忙做的。分了好多層,但大多數的都是厚厚的書本。看着那些書,阿虎想起半年前在山口見到女子和她的丫頭時,正是那一車的書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不是那架馬車忽然脫了馬韁,那馬跑得無影無蹤,他也就不會看見正犯愁的她們。若不是那日他忽然生出了多管閑事的心去問一下,他也就不會為村裏的孩子帶回了這樣清冷溫潤的一個女先生。
想起這兩個若不是,阿虎總會覺得是上天給的幸運。
她們在村子裏一住就是大半年。
起初村子的人都很好奇:這樣傾國的模樣,怎麼居然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地方出現?村子裏的老人都說,即使那被選到宮中的玲兒,比起這個女子的模樣,也一點沒法比。甚至有人猜測,這姑娘興許是被逼婚的大戶人家小姐,逃婚逃到了此處的。
可是這些好奇也隨着一件事,忽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一天午後,阿虎正猶豫着要不要去再看看那兩個獨居的女子,沒想到,那姑娘卻主動過來對阿虎說,想教村裏的孩子讀書。而且,她聲明,分文不收。
阿虎和村子裏的老人們合計了一下,大家自然是願意的。這荒涼之地,不說沒有京城的繁華,即使人煙也是稀少的。加上戶戶都是打獵為生,碰上戰亂的時候,連鍋都揭不開,孩子不認得字也是常事。
如今忽然來了這樣一個天仙般的人,還說要教他們的孩子識字,有誰會拒絕?!
從此以後,這個從來沒有人識字的村子,便每日都能響起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村子裏的人也問了女子的姓名,女子只笑着說她姓安名凝。於是,村子裏的人無論大小,都稱她一句“凝姑娘”。
村子裏的人發現,凝姑娘雖是獨身,但卻極愛孩子,雖然她的東西不多,但總能變着法子哄他們高興。每天下課後,村裡人都會發現,她總是會笑語軟軟地對孩子們說話,又總是像對大人一樣尊重着他們的意見。
慢慢地,村子裏的孩子居然比喜歡自己父母更依賴着凝姑娘,要是哪天沒見到凝姑娘,總會有孩子哭着拉着父母的手要去凝院找凝姑娘。
作為報答,村裡人合計了一下,便為凝姑娘造了一個小院子,裏面就四間房。但是凝姑娘也稍嫌大了,好說歹說,才肯搬了進去。
後來,見凝姑娘為人雖然不太說話,但卻是真心為村裡孩子着想。於是村裡各戶,無論有沒有孩子在讀書,都隔三差五地送米糧過去。
凝姑娘雖然推辭了好多次,但村子依然想了個法子,公推了沒有家口負擔的阿虎每天都去幫忙。久而久之,阿虎也與她們主僕極其相熟。
如今,每日都能見到那暖意融融的小屋,見到孩子們歡笑着讀書,見到凝姑娘那堪比朗日的耀眼笑意,這是阿虎覺得越來越離不開的事。
雖然邊疆的戰事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他們依然每日都要面對外敵入侵的屠殺和流離失所,但阿虎覺得,人生並非從前想的那麼不可知。
這邊廂阿虎正想得入神,那邊廂女子已經將東西都收拾好了。恍然自己的出神,阿虎忙將手中之物放上架子。
沒想到手一松,墨硯掉地上就摔了。
女子忙走過來,便惋惜搖頭道:“這是小青的。要摔壞了,他有得哭呢!”村裏的孩子連寫過的紙張都是極愛惜的,何況一個墨硯?那可是要他們父母起碼兩三個月才買得起的東西。
說著,那雙白希纖細的手將墨硯和摔壞的那一角輕輕比了一下,她搖頭嘆道:“怎麼辦?!”
阿虎撓頭,後悔自己剛才又亂想。
見女子一臉惋惜,他忙說:“姑娘莫慌,讓我回去找些松脂來粘起來吧!”說著,便伸手要將墨硯拿過去。
手伸得急了,卻不想一下子就重重握在那雙帶了點冰涼的白希縴手上。
如被雷擊一般,兩雙手同時往回縮。
只聽啪一下,墨硯又掉到了地上。
女子顧不得其他,忙撿起又摔了一角的墨硯,跌腳道:“這次可真壞了!”
阿虎滿臉通紅,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嚅嚅說:“都.......都是我不好。”
聽了他這樣靦腆的認錯,女子抬起那雙如水明眸看了看他,忽然撲哧一下笑道:“那好,趕明兒你向人家小青認錯去!”
她的話音清明軟潤,卻驚得阿虎跳了起來:“什麼?!”
不說山裡,連着整個州,哪個不知道他狄虎百步穿楊?!就在剛結束的箭射比賽上,他連着打敗了三百多名好手,就連素有“鐵血王”之稱的元王都看中了他,遊說他入其麾下。若不是顧念着年邁的老娘,他早已參了軍。
如今居然為了一個小墨硯,居然要他狄虎給一個小毛孩低頭認錯?!
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卻沒想到撞入眼帘的那雙眸,明亮如星,不見喜怒,眼波清冷卻帶着似玉的晶瑩溫潤,恰如雪中寒梅般帶着傲世清華,讓他心頭一震。
帶了滿心悸動,他只覺得自己彷彿就要低到了塵埃下去了。話也不覺軟了下去:“姑娘,我立刻下山去買一個給小青,可好?!”
剛才已經入了屋的少女看他這樣一驚一乍地,頓時笑得樂不可支。
看到了自家姑娘的眼色,她忍着笑,從架子後頭翻出了一個新的墨硯遞給他道:“喏,拿着!這是上回黃二哥帶給姑娘的。明兒個就給了小青吧!這麼大的雪,萬一冷着你阿虎哥,你讓我們姑娘於心不安呢!”
阿虎訕訕笑着,接過墨硯,忙輕手輕腳地放到架子上。回頭看了少女一眼,他卻忽然醒悟了什麼似的,問道:“你說,這個是黃二那小子送給姑娘的?!”怪道那日出了山,回來他看見黃二鬼鬼祟祟地捂着一個包入了這凝院!
聽了他的話,女子笑而不語,只是坐在那邊窗下輕呷着熱茶。
少女白了阿虎一眼,反問道:“怎麼?我們姑娘就配不上一個墨硯?!”
“不是不是.......”阿虎有點慌了,忙擺着手解釋,“我只是覺得這個不太好。改天,改天我找好的讓姑娘用!”
“哼,這才像話!”少女橫了他一眼,卻聽到女子輕輕咳嗽了幾聲。少女有點着急,忙走過去為女子順背。
阿虎見女子身子不太爽利,忙道:“等雪停了,我下山去買葯吧。”
女子擺着手,卻引起更厲害的一陣咳嗽。
阿虎也顧不得那麼多,忙奔到女子跟前說:“要不你直接跟我下山,讓大夫直接瞧了開藥更好些!”
少女見到女子咳得說不出話,也在旁勸道:“姑娘,保重身子是要緊。有阿虎哥在,你就下山去看大夫,會好得快些。”
兩個人又是勸又是順背,但女子還是搖頭不同意。
女子咳了好一陣子,方喘過氣,道:“不用了。小素,你且將那方子給阿虎哥,讓他拿了下去抓藥就是了。”
少女見這樣,只好走到書桌前,打開左側的抽屜,將一張有點泛黃的紙拿了出來,遞給阿虎。
阿虎覺得不太放心,於是就勸她:“姑娘吃這葯是有效,可這葯沒法子根除。還是跟我下山瞧了大夫的好啊?!”
女子笑了笑,慢慢順了氣,帶了點嘶啞道:“我打來就吃這葯。你只管抓了來就是。只是又要煩你跑一趟。而且,剛才的話是玩呢,你別上心。”
阿虎訕訕笑了,自己也覺得剛才的反應實在有點大了,忙說:“姑娘說哪裏話,是我做錯的事,認錯也是應該的。倒是姑娘別嫌棄我這人粗魯才好。”
少女在一旁撲哧笑了,說:“你們倆怎麼回事呢?一個個搶着道歉呢!”
女子頓時被少女逗笑了,卻不再說話,只是朝阿虎點了點頭,便隨手拿了一本書開始默讀了起來。
看她不說話,阿虎也覺得再沒有什麼理由留下來,便朝女子告辭了。
他走出院子剛幾步,便忍不住帶了一絲笑意,回頭看向那已經點起暖暖燈光的小院。沉吟一下,他彷彿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這才轉身離開了。
雪越下越大,竟將少女剛打掃乾淨的地方又再次厚厚地掩蓋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北風不時凜冽而過,肆無忌憚得讓人心驚。此刻若專心聽一下,也許會覺得,那北風的嚎叫與戰場上的吶喊連天,竟如此相似。
半夜,少女忽然被窗外紅得發亮的天色驚醒。
她驀地一驚,以為已經天亮,忙披上小棉褂下地來。
自從三年前,姑娘那病根子落下了以後,雖然出來時是帶了方子,但是姑娘的病,卻始終未見得好。
如今她都會預先抓好幾副葯放着,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先讓姑娘服藥。
昨夜為了那墨硯的事,姑娘的咳嗽不慎又犯了。她要一早起來為姑娘煎一副葯,不然耽誤了,又是一場病。
推開那扇薄薄的門。本以為天會更冷,正打算縮着身子出去的她,卻被迎面衝來的滾滾熱浪嚇得連連倒退。
她驚恐地看見林子那邊,竟已經燒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火海!
原來剛才驚醒她的,竟不是天亮,而是那衝天的火光!
延綿十里的林子,竟*間都燒了!紅妝素裹,傾城女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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