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春泥
上午的陽光正是和暖,一處氣宇軒昂又不失古樸雅緻的院落內,一個男子正拿着小鋤侍弄着地上圃里栽種的淡紫色小花。
男子三十來歲年紀,一襲白衣,披着的烏髮散落一肩,白衣如玉,黑髮似墨,襯得越發好看。頭髮整齊地綰着,用一條玉色綢帶不偏不倚地綁束在頭頂中央。鬢邊几絲碎發安穩地躺在他寬直飽滿的額頭上。長眉入鬢,星目朗朗,五官甚是耐看,然而眉目之間卻無一絲一毫招搖之氣。
若說他是平朴柔和的溪底卵石,卻比卵石多一絲溫暖;若說他是透澈潤雅的擱筆翠玉,卻比翠玉多一分厚實。
此刻他低着頭,專註地為初生的紫菀鋤着土。他一隻手扶着紫菀新生的嫩綠根莖,另一隻手捏着小鋤,一下一下地翻着被昨夜的微雨沾濕的泥土。男子的動作很輕,生怕鋤子或自己的手一個用力過重,傷到紫菀的一枝一葉。
甚至是傷到周圍沾染了這花香的一絲空氣。
紫菀的花瓣柔嫩而纖雅,在微風中盡情舒展着,似乎很受用男子的輕柔呵護。
他伸手輕輕撫着紫菀的花瓣,微微一笑,然而目光凝滯了一絲憂傷,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往事。轉瞬嘴角又溫暖地綻開,比之前的笑容更多了一絲開闊堅定,彷彿這難過的事已在思緒中解開了一般。這一笑,如暖風拂面,雨後初晴,眉梢眼角儘是柔情溢出,彷彿這普通的紫色小花不是個朝開夕落的草木,而是與他耳鬢廝磨,早妝剛成的愛人。
此刻若是有十萬兵馬包圍院落,或是大塊黃金從天上砸下,怕他也是會繼續沉浸其中,置若罔聞。
“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男子目光似是看着紫菀花,又似空無一物,喃喃道。
“王爺,宇文大人求見。”
男子抬頭,是他的王府管家,王朴。
“請大人進來。”男子說著起身。方才蹲着時看紫菀一時看住了,此刻才感到膝蓋微微有些麻。
有使女迎上來,將一塊展白的錦緞遞與他。
他接過錦緞,細心地抹盡了小鋤上的泥土,然後用未沾染過的空白處擦了擦自己的手。
“這兩日陰雨綿綿,容易曬不幹,將那塊鵝黃的也拿出來吧。”他將擦拭過已沾滿泥土屑的錦緞遞予使女道。他素來愛用舊物與熟悉之物,連擦拭小鋤的緞子也只固定的兩塊,來回交替着用。
“奴婢曉得的。”使女恭順頷首道。說完後退欲回房。
“對了,”他叫住使女,溫厚一笑,“這幾日總是陰雨不斷,你們也好生多穿些,別凍壞了身子。”
“是,謝王爺關懷。”那使女又是一欠身,心裏湧起一股感激。
多大的福氣,才能進了這樣的府第伺候。
旁的不提,只說同為皇子的那三位王爺。
先前的太子爺葆成王雖也寬和,但朝政繁忙,府中諸事不理,由得正側二妃爭風吃醋,作威作福。
二王爺瑞春王沒被囚禁前最是個縱情酒色的,進了他房裏的丫頭,多多少少都與他有過些干係,而他素來不羈,事後也不放在心上,以至於也沒幾個得了名分的。
四王爺武陽王聽說不怎麼受寵,雖是封了王,行事也甚是隱藏不露,他的府邸離其餘三位較遠,風氣聽說也很是嚴格。
唯有這位三王爺延平王,朝堂上與世無爭,最是個閒情逸緻的,就連側妃單氏也是溫柔和順。府里妃妾少,自然僕人少,王爺又素不喜奢華,於是諸事清閑。
唯獨,院裏的紫菀圃,是重中之重。凡是關於這株紫菀的事,大到播種移植,小到澆水鋤草,王爺皆是親力親為,以至多少年來,連側妃在內,無一人敢對紫菀怠慢一分。
想來也好笑,堂堂一個親王府,所有人最上心之事竟是小小一株花。
宇文博風塵僕僕進了院落,剛好看到衛晗將小鋤遞給使女的殷勤叮囑之狀,不禁一皺眉。
“溫柔如斯,比起大丈夫倒更像個女人。”宇文博心下暗道。
“微臣宇文博,給王爺請安。”
衛晗微笑道:“大人來得好早。”
“微臣奉命而來,不敢怠慢。“
“這兩日陰雨多,大人的腿腳可還好?”衛晗關切問道。
“謝王爺關懷,昨個有些疼痛,不過喝了些進補之葯,好多了。”宇文博躬身作揖。
“叫側妃把父皇御賜的大補湯送到偏殿些來,讓大人用些。”衛晗轉頭對使女道。
宇文博心頭一暖,然而又是一酸。自己早年追隨皇帝征戰沙場,落下了這毛病。當年太子爺和二王爺也曾一起出征,知曉他這毛病,但一直記在心上關切的,竟是這從未上過戰場的延平王。
這樣的性子,一輩子做個王爺,也還安好。
可惜。。。
“大人有什麼要事嗎?”衛晗道。
宇文博不語,左右掃視,衛晗明了,與他進了偏殿。
“是父皇怎麼樣了嗎?”衛晗甫一坐穩便問道。
“皇上昨夜吐了血,太醫說,”宇文博凝重道,“不過,三日光景。”
話音未落,衛晗驚訝的嘴還未完全張開,只聽“咣當”一聲,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宇文博一回頭,看到湯罐瓦片碎了一地,葯湯四處流瀉。一個美婦人愣愣地站在門口,雙手還是端湯的姿勢。
那滾燙的葯湯灑了她一身,將她的綉羅裙浸成難看的黑紅色。春夏的衣衫輕薄,已貼在她纖細的雙腿上,還噝噝地冒着熱氣。
而她如遭雷擊,神情獃滯,如木頭般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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