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墨玉

005墨玉

正是旭日當空,一坐闊大奢豪的宅子佔了半條街,牌匾上“武陽王府”四個字格外刺眼。那牌匾的純金鑲邊甚是灼人眼目,彷彿吸了照上去的日光,化作自己的珠光寶氣。

一輛馬車從正門前經過,到偏門前停了下來。

一個武將打扮男子從車上矯健地一躍而下,左右環顧無人,從偏門進了去。跟着他又從車上下來四個男子,皆是面色黝黑,身材孔武,只是不及前一名男子考究。偏門早有人呼應,將一行人速速地迎進去,便嚴嚴地關上了門。

管釗進了門,向迎來的管家孟建福說道:“王爺起來了嗎?”

孟建福忙道:“回大人的話,王爺起來了,這會子正在偏殿和毛文惠大人議事呢。”

管釗一愣,笑道:“毛大人到起得早,趕得比我們這馬車還快。”

孟建福陪笑道:“毛大人不比大人在宮裏,有差事壓着的。”

管釗嗯一聲。抬頭,已行至偏殿。四名男子立刻止了步,規矩熟練地立在朱門兩側。

“稟王爺,管統領來了。”孟建福向里福了一福道。

管釗向桌案旁坐着的毛文惠抱拳示意,毛文惠微微頷了頷首。

屋內重重錦帳,繚繚輕煙,一個少年男子的聲音從帳幕後傳來道:“用過早膳了沒有?”聲音如利劍破竹,又如幽水散香,叫人額頭一緊,又心間一醉。

管釗笑道:“謝王爺關懷,管釗給王爺帶來一味消息,王爺聽了必定胃口大開。”

“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扶着岸上的白玉案,膚色堪比白玉,然而質感比之白玉多一份冰冷,“比毛大人的消息還好嗎?”

毛文惠扶着鬍子,只笑而不語。

“管釗不敢妄言,王爺聽了便知。”管釗抱拳道。

“說。”那手指敲了敲白玉案。

“太醫說,”管釗壓低了聲音,“絕不過三日。”

那手指頓在了白玉案上。“那麼。。。”

管釗抱拳頷首恭敬道:“王爺多年心愿實現在即了!”

“哈哈哈。。。”那男子的口吻中多了一分戲謔之意,靜默了一會兒,似在沉思着什麼,道:“那你倒說說,本王的心愿是什麼?”

毛文惠低頭,看向自己錦光朝服下露出的黑青緞鞋。估計不錯的話,好戲即將上演了。

“皇上駕崩在即,太子暴斃,二王爺被囚禁,三王爺難逃其咎,只有四王爺您是上佳人選,”說著抬眼瞄了瞄望太師椅上的男子,“也是,唯一人選。”

“那照你這麼說,我和諸位文武大臣的身家性命,全仰賴這道聖旨了?”那男子邊說邊從太師椅上起身,墨黑華服流瀉曳地,步履輕盈而沉穩地踱向管釗。

管釗只覺得那步伐似有千斤重,如鐵鎚般逼近自己。饒是自己在護駕行圍時曾直面猛虎,也沒有感到過這樣害怕。

被猛虎捉到,必然是血盆大口一番撕咬,雖是慘烈,卻也爽快。而眼前這人,猶如捕蟬的螳螂背後靜伏的黃雀,自己就猶如那螳螂,回頭也不是,不回頭也不是。

戰戰兢兢,好不煎熬。

毛文惠冷笑一下。這滋味,自己是領教夠了。只是不知眼前這人,在四王爺眼中可算合格?

管釗慌張思慮之時,那幽幽沉鬱的氣息已繚在鼻尖。

“嗯?”墨衣男子頓住了腳步,腰帶正對着管釗低着的頭。他身材並不十分高大壯碩,此刻人高馬大的管釗半跪在他身前,顯得他不怒自威,如同一坐冰山,發著凌凌的冷氣寒光。

“屬下。。。屬下必定輔佐王爺順利繼儲,登頂帝位。”管釗只覺冷汗外沁。

墨衣男子不語。頃刻,靠近管釗道:“你可認得這玉?”

管釗感到自己眼前有一輪青光閃爍跳躍,經驗告訴他應該是王爺的刺金腰帶上所嵌之玉。那腰帶中間嵌一塊墨玉,中心幽深暗沉如夜晚之海,而越往外卻越發淺白溫潤,及至邊緣已是透明,是南詔的深山才產的。一個頂尖的匠人在山中開採數十年也未必遇得到一塊,有“得斯玉,如開山”之語,故名”開山玉”。

管釗頷首道:“屬下不敢忘。這玉是屬下隨王爺往南詔之時,王爺走訪匠人,又在深山勞作多日,親自采出的。”

墨衣男子的聲音像是從深海傳來:“比之父皇所賜的玉佩,你覺得我對待這塊玉如何?”

這玉當時採摘出來,不過手掌大小,卻玉紋玄秘,深淺有度,攝人心魄,墨似貓眼,更難得的是,那中心的一汪最深的墨綠看久了竟覺得是在自行閃爍,有如人的眼神一般。人人都驚嘆不已,紛紛稱其為一顆靈玉。

武陽王當時已是滿臉黝黑,拿起玉,不語,只是牢牢盯着,似是要看進去那一汪墨綠中。

後來,請了南詔資歷最深的耄耋匠人,費時三日三夜裁成一塊菱形嵌玉。餘下的零星玉石仍是光澤璀璨,眾人皆道可做成再裁一佩玉,或鑲嵌家什也必定價值連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武陽王一錘錘將零碎玉塊盡數砸成粉末,一把烈火焚燒了。

隨行官員都驚訝不明,繼而唏噓不已。只聽那白頭匠人緩緩道:“王爺乃懂玉之人。”

毛文惠挑了挑眉。皇帝這四子中,武陽王衛曜最是難以揣測。因為難以揣測,所以滿朝文武不敢輕易跟隨。不過,在他毛文惠的眼中,難以揣測之人,才是最值得跟隨之人。

管釗頷首道:“王爺出入皆佩戴,自然視之為稀世珍寶。”頭上的冷汗涔涔沁出。

“不,它於我而言並不是稀世珍寶,只是一塊入得了眼的玉。”衛曜蔥白瘦削的手捏起管釗的下顎,迫使他抬起頭來直視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只是我想要的東西,我會自己去拿,不會等着別人來賞。”

他的臉離管釗的臉已是一根小手指的距離。跟隨他多年,管釗從未離他這樣近過。

管釗注視着那雙眼白潔如天雲,瞳仁幽如深海的眼睛,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塊無數匠人肯為之捨命的開山玉,在他眼中不過區區“入得了眼”。一個每天能在鏡子裏看見擁有如斯光澤的眼睛的人,是再也看不上人間任何玉的。

半晌。

“屬下,明白。”

衛曜繞過管釗僵硬的身體,走向門口,揮一揮衣袖道:“出來陪本王用早膳吧。”

毛文惠從管釗身邊掠過,道:“王爺要用早膳,管統領還是快些為好。”

管釗一個搖晃,幾乎跌倒。膝蓋已麻木,然而不比心中鈍塞之感。

出了門,衛曜抬頭,已是日正當空,金光四射。日出有曜。這也是自己名字的來歷。一道光芒照射在朱紅瓦片上又反射回來,來不及遮擋,便晃花了他的眼。他忽地想起,今天是自己十九歲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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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殘照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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