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章 出佛身血

第七四章 出佛身血

千萬年前的記憶,應是一場虛幻泡影。

彼時,她並不叫“碎珠”,而是一隻誕生於南海海域的小蚌妖,以蚌珠子為本體,沒有名字,沒有修為,一日復一日在廣袤無邊的南海海域嬉戲玩耍,聽潮起潮落。

潮起,澎湃。

潮落,無奈。

悶在海水裏的時間久了,她也會無所事事地浮出海平面,遙望蒼穹里的一輪圓月,忍不住感嘆妖的生命短暫匆促,可是,她缺乏上進心,從來沒有動過修佛的念頭,也從來沒有想要脫離生死輪迴的打算。

修成佛又如何?脫離生死輪迴又如何?四大皆空,六根清凈,無聊,非常無聊。

曾經以為作為妖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當她又一次無所事事地浮出海平面,卻遇見前來南海觀潮的如來座下弟子,須菩提。

日月交替的剎那光景,蒼穹迸發出萬丈光華,天界神佛徐徐地降入凡塵。

光彩奪目的儀錶,慈悲的音容,金光閃閃的錦斕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香氣,祥雲……種種景象,深深地鐫刻在她的腦子裏。

她很輕率地做出一個決定,修佛。

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明白,哪裏是修佛,分明是一念錯、步步錯。

因為,她動了歡喜心。

色不自色,由心故色;心不自心,由色故心。

她越來越迷戀須菩提的儀錶、迷戀須菩提的聲音、迷戀須菩提的一切,直至最後,須菩提也感受到了她的異常。

可惜,須菩提的佛偈已經無法開釋她心中的痴念,受控於貪嗔痴三毒,越陷越深,情不自禁地想要親近須菩提。

心隨意動,她使用了相當不堪的方法,出佛身血——以天石擲佛,石傷眉骨,即破出血。

不是不知道“出佛身血”是一項會令她墜入無間地獄的大罪,然而,佛血滴灑在妖身本體,即得佛法加持,她就能親近須菩提。

當她懷着頂禮膜拜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觸碰須菩提的指尖,佛蹙了一下眉,報應,立即應驗了。

她變成了非男非女的異類,並墜入地獄。

在無間地獄裏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鐵柱石壓,沒有放棄歡喜之心,因為,她在等候須菩提的到來。

在無間地獄裏匍匐在一重又一重的刀山火海,沒有放棄歡喜之心,因為,她在等候須菩提的到來。

在無間地獄裏回憶了一夜又一夜的佛偈真言,沒有放棄歡喜之心,因為,她還在等候須菩提的到來。

然而,終究沒能等侯須菩提的到來,只等到了須菩提渡過無量劫、涅磐重生為名相如來的一則令她亦喜亦憂的消息。

喜,他平安喜樂,修為大成。

憂,他四大皆空,六根清凈。

她覺得很難過,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歡喜心不過是用來幫助他參悟虛無、促成他涅磐重生的一場無量情劫……她,一定不會選擇修佛。

元神崩毀,心灰意冷而已。

後來,也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她再一次破海出世,竟又以蚌珠子為本體。

第二世的她並不記得第一世的記憶,卻保留了第一世的烙印:沒有名字,沒有修為,沒有上進心,終日在廣袤無邊的南海海域嬉戲玩耍,聽潮起潮落。

潮起,澎湃。

潮落,自在。

忽然,從浩瀚蒼穹徐徐地降下一位天界神佛須菩提,自稱她是他的心念轉化之物,並為她取了一個名字,碎珠。

“隨我修佛,好不好?”須菩提每日來探望她的第一句話總會勸她修佛。“你擁有先天靈力,稍加修鍊便可褪去非男非女之妖異本體,再與我融合,即能脫離生死輪迴。”

她很天真地相信了須菩提的每一個字,輕率地做出一個決定,修佛。

於是,經過一百年“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不急不緩的修鍊,終於褪去妖身,變化為人形。接下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無法再長大,總是維持着.稚.嫩.女.童的相貌。

實話實說,維持着女童的相貌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當她撒嬌求抱抱的時候,須菩提幾乎從來沒有拒絕。

天底下,應該沒有比她更幸福的妖怪了罷?

可是,真的好想長大,真的好想讓須菩提看見她芳菲嫵媚的模樣……她頻繁的求問於須菩提,須菩提也欣然告訴她,不經無量劫,不參悟虛無,無法涅磐重生。

何謂無量劫?何謂虛無?

她百思不得其解,時間一長,索性懶得去解,反而無所適從地浮出海面,觀賞日月交替之時的剎那光華。偏偏也就是在那一刻,她被綠珠捕獲,再之後,她陰差陽錯地跟隨綠珠來到洛陽城,來到金谷園。

多積黃金買刑戮,千秋成得綠珠名。

想她破海出世,一直無欲無求,沒有迷失在所謂的“脫離生死輪迴”,沒有迷失在金谷園裏中絢爛繁華,卻迷失在了綠珠短暫匆促一生的愛與恨。

綠珠,成為了她的一場無量情劫。

綠珠、石崇、孫秀三者之間的愛恨痴纏,居然是須菩提用來幫助她參悟虛無、促成她涅磐重生的一場考驗。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一切種種,本是滿眼空花,本是虛幻泡影。

須菩提希望她能夠看破情愛,參悟虛無,立地成佛。

她笑了,無可奈何的笑了。

看破?她已經旁觀了人世間的愛與恨,也已經嘗到過了人世間的悲與苦,塵念滿心田,如何能看破?

不看破,看不破。

從此,她受控於貪嗔痴三毒,泥足深陷,無法自拔。先犯殺戒除掉孫秀,再幻變為牛頭馬面混入酆都鬼城,試圖救出綠珠的魂魄。

須菩提已經看破的情與愛,她無法看破。

她得不到的情與愛,她希望綠珠能夠得到。

……運氣不好,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成功了。

第一道天雷劈打在身上的時候,她恍恍惚惚想起了第一世。原來,她的無量劫來始自她對於須菩提的歡喜心。

第二道天雷劈打在身上的時候,她霎時明白了須菩提勸她修佛的真正用意。原來,她沒有修成佛身,卻擁有佛血,她和他的意念纏繞在一起無法分開,她若不能成佛、若不能歸還佛血,他至純的元神永遠存在一丁點的瑕疵。

彈指之間,信任盡毀。

……臭不要臉的須菩提,又是哄又是騙勸她修佛,倒頭來竟是為了一滴血??!拿去拿去,她很大方,順便附送白骨一堆。

第三道天雷打在身上的時候,她的元神出竅。魂飛魄散之際,須菩提從天而降來到她身旁,伸出長指,輕輕地觸碰撥開她被冷汗打濕的額發。

虛弱地側開臉,勉強地微笑一下,強打精神,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須菩提交待:“我恨你,贈我兩世空歡喜。如果有來生,千萬不要讓我再遇見你。”

一語傷佛,她居然從他清澈悲憫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淡淡的難過……難過?他看破生死看透悲喜,不可能難過。大抵,是裝給她看的虛情假意。

元神崩毀,再一次心灰意冷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收回佛血,反而為她設法護住了四分五裂的元神。再後來的後來,她的元神強行附在一位柔弱女子的身上。

她,成為了呂珠。

遙遠的回憶,戛然而止。

碎珠從七寶池中浮起,走到須菩提的面前,見須菩提依然閉着長眸,她抿唇一笑,身子便多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紗。

碎珠仰起姣好的鵝蛋臉,安安靜靜地看着須菩提。須菩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緩緩地睜開眼。

“你曾經問過我,是否記得綠珠在忘川河畔所說之內容。”碎珠從容的開口,避開了讓彼此覺得尷尬的前世紛爭,挑選了一個比較容易的話題娓娓道來,語調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現在的我,全都想起來了。”

忘川河上有奈何橋,度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忘掉前世,便可投胎重新來過。

那時,綠珠的手心裏捧着一碗孟婆湯,死氣沉沉的眼眸里沒有漣漪,面無表情地向她坦露心跡,“我這一輩子,依附男人而生,依附男人而死。即使得到過石崇的寵愛,仍然免不了隨波逐流。如有來世,我寧可舍情棄愛,寧可只為自己而活。”

她聽完這一番言論很不服氣,厲聲反問:“為什麼要舍情棄愛?你與石崇感情深厚,若非孫秀從中阻撓,你們應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四個字令綠珠麻木的臉龐終於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死氣沉沉的眸子裏也有了晶瑩的淚光。

“當我被石崇送到孫秀府邸之時,早已對石崇萬念俱灰。”

“是我的錯,不應該一時痛恨石崇而故意以青霜劍相贈孫秀、更不應該告知孫秀我早就對他心存好感。我對不起石崇,也對不起自己,明明很想被愛,卻受困於愛,一輩子膽小怯懦,害人害己。”

綠珠的悲泣,讓她很心寒。

她無懼於天雷刑劫、豁出性命闖入陰曹地府,到最後,不但不能促成一樁人間情愛,反而只得到“舍情棄愛”這四個字。

佛,看破情愛。

人,舍情棄愛。

她這一隻小小妖,求情,求愛,求而不得。

亂了,全亂了。

“你護住我的元神,再用佛法封住我的妖術,並讓我以‘人’的姿態經歷人生八苦,是不是希望我這一世能夠看破情愛,捨棄塵念,修成正果?”碎珠詢問須菩提。

須菩提沒有立即回答。

慈悲的面容拂過一絲罕見的遲疑,片晌,他仍然撫上她的臉,摩挲一會兒,恰如她還是孩童的模樣撒嬌求抱之時,他從來沒有拒絕,伸出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她,又很快地放開她。

“繼續修佛,好不好?”沉沉的嘆息落在她的頭頂,“不要再犯貪嗔痴,當斷則斷,當舍則舍,當離則離。”

碎珠也沒有即刻做出回答。

她垂下眼眸,怔怔地凝視着須菩提那一身金光閃閃的錦斕異寶袈裟。

分別三世,驀然再見,內心雜念叢生,明明很想伸出手指去觸碰佛的指尖,她還是勉為其難地縮回手,按捺住了一顆歡喜心。

三世輪迴,不為參悟,不為與佛相見。所以,在最後的一瞬,她聽見了自己的嘆笑,平平淡淡,無怨無悔——

“我還是不想修佛,我想轉世為人。”

這一世,佛已經看破的情與愛,她依然無法看破。

這一世,她得不到的情與愛,還是希望裴承秀能夠得到。

……

就這樣罷。

永別了,心中的佛。遮住太陽的月亮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遮住太陽的月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遮住太陽的月亮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四章 出佛身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