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兩敗俱傷(下)

第七三章 兩敗俱傷(下)

呂珠無法再回應裴承秀的呼喚。

她的身軀迅速地變得薄而透明,好似一朵凋零的花,一點一點的失去應有的艷麗容姿,又似一塊蒙垢的美玉,一點一點的失去應有的光澤和份量。

暗紅的血珠凝結在被青霜劍穿透的傷口,碧色光芒驟然顯現,一寸一寸地爬過呂珠蒼白的肌膚,周密且詳實地覆住她。

裴承秀抱着呂珠,手足無措:“珠兒,你怎麼了?說句話啊。”

呂珠秀眉緊蹙,整個人開始止不住的抽搐痙攣,也就是在這一刻,裴承秀聽見了不同尋常的輕細響動,似乎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短促之間,呂珠的身體被碧光硬生生地撕開,四肢百骸碎裂成無數晶瑩的珠子。

珠子,紛雜錯落一地。

裴承秀怔怔地看着一雙空落落的雙臂,餘溫猶在,斯人已逝。旦夕之間,玉碎珠沉。

……呂珠,魂飛魄散了?裴承秀不敢相信,仰天呼喊呂珠的名字。

夜涼如水,冷月伴殘影,一顆又一顆散落在山石竹林的珠子泛着清幽的光芒,蟲鳴鳥叫停歇,萬籟皆寂。

生、老、死、憂、悲、苦、懣、惱,如是種種,因緣起,因緣生,隨着元神的崩毀而逐一消亡、全部蕩然無存。

天下,再無呂珠。

裴承秀愣了好久,抬手,輕輕地撫摸眼角,乾燥的肌膚並沒有留下潮濕的淚痕。居然,一滴眼淚都不曾奪眶而出。

可是,即使曾經被呂珠明着暗着帶到陰溝里無數回、即使曾經對呂珠恨之入骨,如今親眼目睹呂珠最後的消散,她非但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釋懷,反而……胸口被什麼東西沉甸甸的壓着,一腔感懷觸緒,無從整理。

欲哭,無淚。

呂珠從來沒有說出想置她於死地的根本原因,呂珠也從來沒有透露出捨命救她於危難之間的決意,如此偏執彆扭、如此乖張反覆的一個妖異之物,為了救她,不惜以命易命,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便溘然消逝。

呂珠,緣何而存在,緣何而毀滅?

“珠兒,你出來。”裴承秀心中一陣刺痛,很不甘心的大聲呼喊,薄薄的水霧氤氳在眸子,“你不是很討厭我,很想殺了我嗎?出來啊。”

利刃,忽然抵上了裴承秀頸后的死穴。

裴承秀愣住,僵硬的轉過臉,看見引勾一雙血紅色瞳眸里的寒鷙恨意。

“女人,和我一起死。”引勾一個字一字的說,腹部的致命傷使得他的聲音急劇顫抖且流露出一抹絕望的兇狠,“救命之恩,以命償還,終不負你我相伴於藥王谷的日子。”

裴承秀打了個寒顫,直直地盯着引勾的眼睛。她曾經從這雙眼睛裏看到過溫和的笑意,看到過細緻的關懷,也看到過不摻雜名利動機的真摯迷戀。然而,事到如今,這雙眼睛裏只剩下貪嗔痴,只剩下仇恨與偏執。

裴承秀的朱唇慢慢地彎起,苦笑。

她曾經不下千百遍的懇求引勾“放過她”,現在,她終於知道了引勾不肯放過她的原因、也知道了目睹呂珠的消亡卻欲哭無淚的道理。

愛若偏執,是情亦是孽。

身在人間,心在地獄,執念生妄想,無論男女,皆成嗜血好鬥之惡鬼。

對於引勾的執念,裴承秀無話可說。

刀起刀落之間,她沒有閉上雙眼。聆聽到頸部軟骨一聲“咔擦”悶響,她等待着腦袋與身體分家時的劇痛,等了許久,疼痛並未如期而至,她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濃郁的血腥氣息瀰漫在空氣里。

引勾的脖頸出現了一道狹且深的切痕,他的呼吸停住,頭顱竟搖搖晃晃地墜落下來。魁梧健壯的身體無力地拂過裴承秀的肩膀,往前傾,轟然倒落。

裴承秀不可思議地看着李淳風。

淋漓鮮血濺紅了李淳風的一襲白衣,串串血珠沾在他持劍的左手手背。面對殺戮,面對血流成河,鳳目的神采依然很冷靜。

李淳風拋下染血的長劍,走向裴承秀。裴承秀反應慢了好幾拍,直到李淳風俊挺頎長的身形停在了她面前,她回過神,柔軟的身子猛地撲入他的懷抱之中,抱住他的腰,絲毫不避嫌他身上的血腥。

“抱歉,我來晚了。”李淳風的俊臉依然沒有血色,薄唇抿起,聲線嘶啞低沉,“以後不要像個男兒郎衝上前迎敵。你是女子,應該由我保護你。”方才她引開引勾的舉動,確實驚到了他和尉遲敬德。

裴承秀搖搖頭,“我不是弱女子,我也可以自己保護自己。”說這話的同時,她伸出拳頭,不輕不重的揍了李淳風一下。

李淳風渾身是傷,吃痛,提醒她:“秀秀,我有傷在身。”

裴承秀悶悶不樂地仔細查看李淳風胸膛的傷勢、查看他右手的傷勢,確認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卻也的的確確殘廢了,抬手找准無關緊要的位置,又是一記捶打。

“你是傻子嗎?有本事為我殺人,卻沒有本事避開尉遲敬德的刺襲?”她記得,他把她從深潭救起之時曾經輕描淡寫地說過“殺人”二字,她知道他很厲害,卻並不知道他竟如此厲害。

值得么?為了她,寧可右手被廢,寧可以後再不能著書立作。這一份深情,她無以為報。

李淳風輕撫裴承秀的髮絲,嘆息:“不可避,也不能避,唯有如此,方能減輕我對於尉遲敬德的愧疚。”

裴承秀沒有再揍李淳風,小臉依偎在他的肩膀,吸吸鼻子,心有餘悸:“尉遲敬德為什麼沒有追過來?”

李淳風沒有回答。

尉遲敬德之所以沒有追過來,是因為他以一個理由攔阻尉遲敬德——“如果我不能保護裴承秀,我便不配擁有裴承秀。”

鳳目流露出一抹複雜,李淳風不着痕迹的轉移話題:“秀秀,所有的事情都已塵埃落定,你寬心罷。”

裴承秀愣住,訕訕的點了點頭,忽又搖搖頭,“李淳風,呂珠不見了。她為救我而被青霜劍刺中,再然後,她就不見了。”抗拒用“死”這個字眼,只因她不願意承認呂珠灰飛煙滅。她寧可相信呂珠會再一次帶着執念歸來、重回她身旁。

裴承秀認真地看着李淳風:“所有的事情真的都結束了?尉遲敬德會原諒我們?”

“如果呂珠不存在,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如今呂珠不見了,我們的情緣是否也會隨着呂珠的消失而被斬斷呢?李淳風,你有沒有設想過,我們這一輩子是否註定有緣無分呢?”

李淳風沉默了很久,沒有說出一個字。所有的疑問,她放不下,他也無從回答。

只能寄希望於冥冥之中,雖有定數,但有變數。

須彌山,眾神居住之神山。

山之腰,雲霧渺渺,佛音陣陣,此地極樂國土之地,設七重欄盾,設七重羅網,栽七寶樹,蓄七寶池。

須菩提沒有為三千羅漢開釋佛偈,反而來到七寶池。

池水波光粼粼,池底有一枚支離破碎的明珠。

七寶池是由釋迦牟尼佛及眾佛陀的念力所形成,佛法眾生皆可在池中凈化。彈指之間,受劫的明珠重新融合為一顆完整的珍珠,珠體飽滿圓潤,珠面發出剔透細膩的光澤,儼然是一顆可以視如星月的稀世明珠。

珍珠漸漸衍生幻化為一具軀體,也是碎珠的本體。

纖細卻並不纖弱的身姿,非男相非女相的五官輪廓,同時兼具了男子的力量與女子的陰柔。剎那,一具皮膚白皙細膩恰如初生嬰孩的“身體”出現在水波蕩漾的七寶池中,與此同時,一雙眼眸緩緩地睜開,竟是晶瑩透明的眸色。

雖非男相,腿間竟有多餘之物。

雖非女相,胸前兩團豆蔻起伏微微輕顫,尤其枝頭一點,艷如桃花。

須菩提別開臉龐,閉上長眸。

“你又不是沒看過。”一聲淡淡的、不摻雜任何輕蔑嗤笑的訴說。“從前被我遺忘的記憶,如今,都回來了。”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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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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