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裴承秀(上)

第三章 裴承秀(上)

裴承秀,本朝魏國公暨尚書右僕射裴寂之女。

裴承秀身長修六尺,骨骼清奇,窄肩腰細,是醉仙居里為數不多的女子,亦是這間酒坊名義上的掌柜。

之所以號稱“名義掌柜”,皆因裴承秀仗着家大業大在長安城中開了數間酒坊,籍着父親大人的盛名,無需認真經營,自有酒客們常來常往。如此一來,裴承秀索性將所有酒坊經營事宜全丟給了裴府徐大總管來打理。平日裏她不是來醉仙居坐鎮品酒,便是著藏青色佽飛衛士官服,帶刀巡視。

畢竟么,憑籍着父親大人的三分薄面,裴承秀在本朝十六禁軍之佽飛衛謀了個一官半職,享衛帥之待遇,稱得上是長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女武官。

彼時,她對面座一位同樣著佽飛衛士官服的男酒客直搖頭,唉聲嘆氣。

“大姐大,不是我不服輸,奇怪不奇怪啊,日日賭,月月賭,賭了一百來回的骰子,始終是你獨贏,怎不見你輸一回兩回?”

“願賭服輸,少廢話。”裴承秀豪爽大笑,用力拍了一把對方的肩膀:“張士貴,知不知道你娘大字不識幾個卻很有氣魄為你改名為‘士貴’嗎?”

抱怨歸抱怨,張士貴還是摸出一錠碎銀拋給裴承秀,然後一臉困惑:“怎麼說,難道我的名字大有來頭?”

裴承秀毫不客氣接過碎銀,笑嘻嘻道:“不懂了罷,你娘親讀書少,眼界卻很開闊,是位頗有志氣的婦女。士貴二字,出自《戰國策》之‘士貴王不貴’,意思就是說——甭計較你現在俸祿不高且總是逢賭必輸,只要你肯好好為朝廷效力,為我效力,終有一天,你混得比諸侯之王還要顯貴。”

士貴王不貴的本意是“生王之頭,不若死士之隴”,與個人前程扯不上一丁點的干係,偏偏裴承秀巧舌如簧,又喜好誑人,偏偏還誑得有根有據,以至於張士貴聽完她一席之言后心情大好,忍不住拱手感激。

“大姐大,承你吉言,小弟朝思暮想就盼着出人頭地那一天。”

裴承秀抱拳回敬:“好說好說,等月末你發了餉銀,咱倆接着賭!”

話至此,裴承秀的語氣略一停滯,似想到了什麼。

重重的咳嗽一聲,抬手把黃花梨木桌上的一杯酒水飲盡,裴承秀道了聲“好酒”,清澈眸子裏閃過古靈精怪的笑意,“士貴,我們不賭骰子了,賭李淳風罷?”

乍然一聽,張世貴困惑:“李淳風?”

“嘿唷,居然不知道李淳風是何許人?”裴承秀抖了抖二郎腿,雙手枕於腦後,細腰大咧咧地往身後一靠。

前段日子,太子殿下與秦王殿下就尊“佛”或是崇“道”之事在御殿展開激辯,裴承秀亦從父親大人的口中聽聞了兩位人物——

一個,是太子殿下極力舉薦的大佛寺主持,神僧道岳。

一個,是秦王殿下推重崇敬的道派大家,李淳風。

唔,據父親說,這個叫李淳風的道士,啊,不對,是李淳風博士,五官相貌極不錯,甚至連一貫看人先看臉的秦王殿下亦用了“俊爽”二字來評價李淳風。

裴承秀回憶着父親大人的轉述,單手托腮,慢悠悠道,“聽說,李淳風是國子學博士,亦是□□中的記室參軍,還兼謀士。不過呢,可不能小覷了這位李淳風,秦王殿下說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精通數術,擅長陰陽五行,亦能占卜測字,預知凶吉。”

張士貴一臉的不信:“誇大其詞了吧,他真有這般厲害?”

“不知道,反正秦王殿下自己說過最初沒有怎麼正眼瞧過這位李淳風,直至有一日,李淳風對本朝曆法《戊寅元歷》提出了不少寶貴的修訂意見,秦王才發現府邸中有這麼一位熟知陰陽曆法的人才。”

“再之後沒過多久,秦王妃的哥哥的遠親,也就是長孫無忌大人的遠親不知從哪兒聽說李淳風精通占卜之術,竟然千里迢迢從河南道來到長安,找到李淳風,向李淳風求測妻子的孕事。你猜,李淳風如何回答?”

張士貴一臉憨相,搖頭:“不猜,反正猜來猜去也猜不中。”

裴承秀丟給張士貴一個極度無語的白眼。

“李淳風說,‘這位大人,您且寫個字罷!’,那位遠親一聽李淳風如是說,按耐不住即為人父的喜悅,二話不說立刻寫了個‘龍’字。或許是太興奮,這個‘龍’字寫得過於潦草,歪歪扭扭的,筆畫凌亂。”

“李淳風一看,立刻蹙了濃眉,表情凝重。”

張士貴納悶:“怎麼,龍字還不吉利?”

裴承秀嘻嘻一笑,點頭,煞有介事般壓低聲音道:“何止不吉利,簡直是太不吉利。”

“此話怎講?”

“李淳風當時說,‘大人,您寫的這個‘龍’字,下頭平白無故多了一點,看起來像個‘聾’字,因此夫人這一胎有異數,生不出來也就罷,生出來也勢必是個聾子’!遠親一聽,怒火中燒拂袖而去。”

“不料啊,過了十幾日,夫人臨盆,居然當真生下一位雙耳失聰的男嬰!”

張士貴聽完,半信半疑道:“大姐大,這個故事乃道聽途說罷?騙人,絕對騙人。長孫無忌與秦王妃年幼之時被兄長趕出了家門,由舅舅養大。如今長孫無忌得秦王重用,早就以眼還眼不與父族遠親有任何來往,這一則軼事,一定是這個叫李淳風的人故意杜撰出來的,為他自己博個名聲。”

裴承秀聽張士貴如此仔細分析,撫掌大笑:“不錯嘛,你小子終於有長進了,難得一回沒被我誆騙。”

張世貴摸了摸腦袋,面龐浮現出難為情:“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這幾年來吃了大姐大你不少虧,哪能一吃再吃?”

裴承秀頷首,大大方方讚許張世貴幾句,遂又喃喃道,“士貴啊,你不知道,那一日二位殿下於御前激辯,秦王把李淳風的方方面面皆吹捧了一遍,皇帝陛下亦有了‘抑佛重道’之取捨。”

張世貴仔細想了想:“難道,李淳風真的很神乎?”

“神乎不神乎,我心裏也沒譜。不過呢,聽聞最近幾日發生了一件大事,□□連同秦王設置在洛陽的天策府中不論上下,所有人皆在聚賭。賭的,恰是李淳風。”

言至於此,裴承秀清了清嗓子:“因為呢,李淳風預測下月初一有日偏蝕之相。”日蝕,大凶之兆,無論是皇帝或是平民百姓,皆為忌憚。

“當然,秦王亦落地有聲:如若初一現日偏蝕之相,則賜李淳風黃金百兩;若初一不能出現日偏蝕之相,就鞭笞李淳風三百,再置流放之刑。”

張士貴一聽,樂出了聲:“秦王一向節儉,黃金百兩捨得拿出來嗎?”

裴承秀挑眉,故作神秘道:“如何,有沒有興趣賭一把李淳風?”

“有意思,真有意思!既然連秦王都豪放參賭,小的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湊這個熱鬧。”張士貴一邊道一邊摸出錠碎銀,“這個月的飯錢全押上,賭李淳風輸!”

裴承秀“嘖”了一聲,笑嘆:“張士貴,你還真是當機立斷,果敢如初,居然連賠率是多少都不聽就立即下了賭注。”

“賠率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支持秦王,必須站在秦王這一邊。”張士貴哈哈大笑。

“誒唷,沒有良心的臭小子,你這般忠肝義膽支持秦王,怎麼不去□□蹭口飯吃?何必留在佽飛衛在我的手底下混?”裴承秀柳眉一豎,話畢,抬手成拳就朝張士貴的胸口揍了一記,“滾滾滾!”

張士貴被裴承秀打得“哎喲”一聲叫喚。

“大姐大,我說說而已,你莫生氣。小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逗你開心而已。頭可斷,血可流,也一定要跟着裴家上刀山下火海,更無論背叛你、背叛太子殿下。”

“算你會表忠心。”裴承秀悻悻的收回拳,“打的疼嗎?”

“不疼。”張士貴揉着胸口一本正經答,“大姐大一貫疼愛我,怎麼會疼?打是親,罵是愛,愛不夠了用腳踹。”

裴承秀被張士貴的阿諛奉承之詞逗笑了。她知道,張士貴確在逗她開心。

無論李淳風神乎與否,她作為裴氏之女,是絕對不會支持秦王。這一點的立場,不會為任何事而發生改變——只怪父親大人在政事方面一貫支持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而太子殿下和齊王殿下又與秦王殿下一貫不和。如今不談政事,只是小賭怡情,亦萬萬不可以支持秦王。

否則啊,傳到父親大人耳朵里,必定落得一個打斷狗腿的下場。

仔細考慮了一番,裴承秀摸出腰間的蜀錦錢袋,掏出一錠金燦燦的元寶,深吸一口氣。

“這樣罷,本姑娘這個月以及下個月以及下下個月的飯錢全在這兒,請日月作證,請蒼天為鑒,此一賭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賭其它就只賭李淳風贏!若李淳風輸,我裴承秀從此金盆洗手,再也不賭!”

話音剛落,張士貴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醉仙居其它酒桌的酒客們居然各個神情激昂,猛的一拍桌子,為裴承秀髮出喝彩!

李淳風何許人?長安城中最出名最具爭議之道派人士。

且莫說二王激辯於御殿,李淳風與神僧道岳就入佛或是入道之事亦展開過雄辯,酒客們對這些傳聞早已爛熟於心,方才旁聽故事多時,早已聽得群情激動,再裴承秀與張士貴拿出所有飯錢參賭,一個個也情緒高漲起來,紛紛起身朝裴承秀這一桌聚過來。

不一會兒,來自各路酒客的賭資紛紛放到裴承秀的酒桌之上,眾人爭先恐後道——“我參賭!支持秦王!”“我也參賭!賭李淳風贏!”

裴承秀與張士貴先是吃驚,繼而大喜。

抱着有錢不賺真豎子的想法,裴承秀高興得立刻挽起袖子讓張世貴筆墨伺候,把各路豪傑的姓氏與賭注一五一十詳細記錄在冊。當然,她注意到,押秦王贏與押李淳風贏的酒客們比例呈七三開。

就在裴承秀記帳記得不亦樂乎之時,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從身後的酒桌傳了過來。

“姑娘,若歸攏□□與天策府的賭資,此居賠率乃八百分之一。你若輸了,需償付眾酒客及□□、天策府上下一共八百錠金元寶。”

什麼?八百錠?!

被突然岔入的言論驚擾了心神,裴承秀執筆的手顫抖一下,一滴濃墨隨即滴在紙面,暈染了記錄冊其中一位酒客的姓氏。

心下詫異,裴承秀緩緩抬起眼眸。

循聲,瞥向說話者。

……

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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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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