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承秀(下)

第四章 裴承秀(下)

【鮮衣怒馬,側帽風流】

怔忡之間,裴承秀腦子裏沒由來的冒出這麼兩句話,盯着對方看得出了神。

鳳目蠶眉,鬢如刀裁,一壺濁酒,一襲素雅白袍,孤身臨窗而坐,有出世之風骨,偏又如入世孤松之獨立,風姿卓然。

裴承秀咽了一下微微發乾的喉,無言以對。

倒是張士貴傾身在她耳畔的嘀咕勉強令她回過神來——“大姐大,挨窗坐着的那個傢伙人長得不錯,嘴皮子卻挺厲害,居然敢和你抬竹杠!”

裴承秀別開視線,略尷尬的清了清嗓子,“是嘛?”

反應慢了好幾拍,裴承秀這會兒仔細思索方才那幾句嗆詞,果真察覺到對方言語之中對她的輕鄙之意……好罷,其實也談不上輕鄙,反正嘛,她認定他輕鄙,那就是輕鄙……不管怎麼說,她可不能讓陌生人小覷了去!

裴承秀重新尋望那位白衣者,仰起瘦尖的下巴,不屑道:“一賠八百又如何?本姑娘家大業大,勿說八百錠金元寶,就算是一千八百錠金元寶也全然不在話下!”

這一番豪言,並非吹噓。

裴承秀之父裴寂,乃魏國公暨尚書右僕射。

舊隋大業年間,裴寂力諫唐國公李淵起兵反隋,待大唐建國李淵登基稱帝,裴寂作為頭號功臣自然被擢升為宰相,不僅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亦順風順水得到太子殿下李建成、齊王殿下李元吉的重賴。

“裴”姓所承之天恩榮寵,那也是全長安城盡知。這一點,裴承秀雖然談不上沾沾自喜,但也頗為自豪。

她大哥裴律師,奉旨娶臨海公主為妻,任汴州刺史。

她大姐裴承玉,奉旨嫁趙王李元景,為趙王妃。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大姐人在封地安州,三不五時便往長安寄書信,與家族之連繫並未間斷。

至於她二哥裴法師,原配夫人死得早了些,續弦梁洛紗卻是洛陽城數一數二的美人,又於武德三年受封十六衛之佽飛衛大將軍,兼驍騎衛大將軍,遙領長安城內一百零八折衝府。

“家大業大”這四個字,對於裴承秀而言,絕非信口開河,反是理直氣壯。

白衣公子本是好意提醒,乍聽“家大業大”這四個字,不着痕迹的蹙了劍眉。

彼時張士貴護主心切,也跟着贊同吆喝:“打哪兒來的無禮傢伙?有眼不識泰山。”

白衣公子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裴承秀一番,眼中忽然多了一絲玩味之色,如風乍起:“姑娘身穿佽飛官服,又自稱家大業大,莫非是……裴承秀?”

“裴承秀”三個字被低沉渾厚的嗓音緩慢念出,聽在裴承秀耳里,忽然覺得自己的名諱取得真真好聽。

咳!想什麼呢?!

裴承秀柳眉倒豎,面龐浮現出一絲警覺:“知我名諱者,少之又少。你是何人?”

“在下是何人,並不重要。”白衣公子飲盡一杯濁酒,劍眉略挑,淡淡一笑,“所謂佽飛官服者,乃左右佽飛衛禁軍。所謂左右佽飛禁軍者,當分查京城左右六街鋪徼巡。是夜,更鼓已過,姑娘拜禁衛一職,既不巡街,又不督鋪,反而與同儕在此飲酒博賭嬉戲,此等囂張妄為之態,非有官職者,非得家族庇蔭者,再不敢出第二人。”

“你……”裴承秀被這番合情合理推斷之詞哽住。

換做旁人,這會兒莫不是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便是灰溜溜遁走,然而裴承秀一貫反應機敏,嘴皮子又利索的不得了,不慌不忙,朝對方投以明眸善睞的微笑:“怎的,不服?”

四兩撥千斤的四個字,令白衣公子再度蹙了眉,語塞。

見此情形,裴承秀便知自己佔了上風,正打算見好就收之時,卻聽見了一聲低沉的喟嘆,“貴不知發奮,富不知勤勉,恣意辜負韶光良辰,於國於家皆無望。”“二位,無恙乎?”

裴承秀一下子愣住。

“放肆!”倒是張士貴反應迅速一聲大吼,既惱且怒,“你這傢伙,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出言不遜辱罵我等腦子有病?!你知我等為禁衛,若再放肆無禮,必自食惡果!”

白衣公子面色寒霜,毫無懼意,正氣凜然道:“二位聚眾博賭,一賭再賭,醜態盡出,分明是自取其辱。”

張士貴大怒,正欲拔出腰間佩刀,一隻手卻適時按住他——

“大姐大?”張士貴愣住,驚訝。

攔住他的正是裴承秀。

被一位陌生人出言諷刺,她的心情自然不會高興到哪兒去。極盡克制心中不快,她丟給張士貴一個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眼神,待張士貴不情不願勉強收刀回鞘,才朝那位白衣公子拱手道:“這位公子,你所言極有理,我裴承秀無話可說。”

白衣公子眸子裏閃過一絲微訝。

裴承秀深深呼吸一口,藏在袖子裏的手卻悄然握緊,咬牙道:“盛名在外,誠不是一樁好事。多謝公子提點,就此告辭!”

話罷,裴承秀立刻抓住張士貴的胳膊,沉聲道:“走!”

“且慢——”沉穩的聲線再度響起。

停住腳步,裴承秀慢慢的轉過臉,目光投向白衣公子,視線相交的剎那,一枚金燦燦的元寶在空中劃過,穩穩妥妥地落入她的懷中。

裴承秀呆佇在原地。

“在下,押李淳風勝。”溫和的笑意在一雙清澈的眸子裏閃過。

似卜數只偶,這一剎那,裴承秀的心臟漏跳一拍。

剛剛離開醉仙居,張士貴登時氣急敗壞。

“大姐大,你剛剛怎麼了?!”“若是平時,任何人膽敢對你出言不遜,你必定二話不說,打傷對方沒商量!今個兒怎能由着那個白衣人對你出言不遜?”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抬眸,白了張士貴一眼,抬手成拳,僅使三分力氣揍向他胸口:“你啊,道行太淺。”

張士貴挨了揍,高亢的聲線立刻低下去不少:“大姐大,你何出此言?”

“大庭廣眾之下,對方已指出我的名諱,我若放任你魯莽行事,萬一事情鬧大且張揚出去,父親大人一定會責怪我惹是生非。”

張士貴聽裴承秀如此解釋,半晌沒了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揉着胸口,喃喃道:“大姐大,我追隨你好些年頭,你不惹是生非也惹是生非許多回了,怎就今晚這般隱忍求全?”忽然聯想到了什麼,聲線陡的一驚,“我說,不會是因為那臭小子皮相甚好,大姐大你捨不得揍他罷?”

裴承秀一愣,下一刻,又是一拳虎虎生威揍過去,勃然大怒。

“放你的狗屁!”

“平日裏我惹是生非惹的對象是哪些人?十六衛禁衛同儕而已!所謂敵逢對手,豁出命,也要鬥上一斗!”

“剛剛那是什麼地方?醉仙居!尋常百姓聚集之地!爭一時之氣而與平民打架,這種事情傳出去我都嫌丟臉!再說,萬一鬥毆之事傳入到秦王李世民的耳朵里,秦王一定會責令心腹狠狠參我父親一本!你又不是不知道,秦王他特別喜歡寫奏章罵人!!尤其,奏章寫得無比冗長!!長度堪比佛經《大悲咒》!!!”

“是是,小的知錯,大姐大你嗓門輕點成不?耳朵都被你吼聾了。”張士貴捂住耳朵,忙不迭求饒。

裴承秀這才悻悻的住了嘴,不屑,甩臉往前走。

張士貴猴急馬急追上去,跟在身後:“大姐大,馬上就是二更,城門緊閉,宵禁也即將開始。你今晚不會真的打算去巡街督鋪罷?”

裴承秀停下腳步。

抱着胳膊,抬頭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明月,見明月已藏於黑暗無邊的蒼穹,只有繁星點點,裴承秀若有所思一會兒,半晌,輕聲道:“老規矩,夜黑風高,打道回府睡大覺。”

張士貴嘿嘿一笑:“就是,小的這會兒也覺得疲憊,是該回家歇息了。”

裴承秀並未像以往那樣點頭應允,冷不丁的突然拒絕:“你,不許睡!”

“啊?”張士貴傻眼。

裴承秀停沒表情的斜睨他一眼,語氣稍有緊繃的開了口:“你去醉仙居打聽打聽,剛剛那位白衣公子姓甚名誰。”

張士貴略怔,立刻恍然大悟。

“大姐大,你打算先暗地裏記下他的名諱,再尋機會打斷他一條狗腿?”

“……不是。”

“啊?”

“所以才說你道行淺。唔,自然是打斷他兩條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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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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