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呂珠歸來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朱雀長街,整整半天三個時辰下來,呂珠嗓子腿都跑斷了,由始至終沒有一間當鋪願以重金典當瑕疵的珍珠。
大約是年代久遠且歷經顛沛流離,這顆二十四分重的珍珠反光極弱,表面珠體甚至不能清清楚楚照見人的面孔,縱貫珠身的條紋裂痕更是令珠體看起來極其粗糙,很不雅緻。
呂珠覺得難過,不是無法典當珍珠,而是為表姐梁洛紗左一句“洛陽鄉下”右一句“寒門破落戶”的諷刺而倍感傷心。
未婚夫攜酒家女逃婚丟給她一屁股賭債之後,各種粗俗卑劣的流言蜚語她不是沒聽到過,也不是沒偷偷躲在被窩裏氣哭過,然而,無論有多麼傷心難過,卻從未像今天從自家親表姐口中聽到諷刺之言來得更震驚,更錐心。
越想越難過,呂珠不禁紅了眼眶,從懷裏掏出那顆破損的珍珠,往硬土地一擲!
“咚”的一聲響,已有瑕疵的珍珠再度裂開一道細細的縫。今日恰是灰濛濛的陰天,珍珠在黯淡光芒投射下顯得愈發品質低劣。
俗話說,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呂珠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淚眼,抬起腿就決定往長安城門方向而行。
可是,還沒邁出幾步,呂珠忽然彎下腰,一臉痛苦的捂住腹部。
這幾日着急趕路,一路跋山涉水全憑雙腳,布鞋都走破了兩雙,膳食一類更是曾好好享用過。方又耿耿於懷錶姐的言辭,想必急火攻心之下腸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痛不是病,突然痛起來甚是要命。
不多時,呂珠已是額頭冷汗涔涔,只能勉強撐着虛弱的身體在朱雀街巷尋了處人少的僻靜角落,也顧不上地面骯髒,撩起衣衫坐在冰涼的石階上。
痛,實在太痛。
沒過多久,呂珠承受不住一陣比一陣可怕的痙攣之痛而開始渾身哆嗦,體力不支一個前仰從石階摔下,摔滾在硬邦邦的地面倒,可憐的她,連發聲求助的氣力都沒有便昏死過去。
人來人往的朱雀長道,誰也沒有留意到,此時一處僻靜的牆隅,有一位身形瘦削衣衫破舊的姑娘暈厥在地。
更沒人注意到,一顆被棄之於塵土的破珍珠,竟緩緩滾向這位暈厥在地的姑娘。
如有靈性,這顆珍珠沿着姑娘的腳部慢慢地沿上游移,經過雙腿,腹部,胸口,面頰,爾後在姑娘發紫的唇瓣邊輕輕轉動半圈,再然後不急不緩的,從容不迫的,滑入,伊人唇中。
霎時,一道白光從呂珠身體中悄無聲息的散出。
……
入夜,月光皎皎。
“青柳,你說氣人不氣人!”
“夫君他真是越來越偏心!明明是我候在城門迎他回京,他倒好,見面了也不與我親近親近,前腳剛邁進家門,後腳就往二房那小.騷.蹄.子的屋裏跑!”
梁洛紗將後腦枕在寬大浴桶,忿忿不平地閉上眼眸,不情不願的把自己浸泡在溫暖的熱水裏,嬌聲呵斥。
忽然想到長時間浸泡熱水有傷肌膚,梁落紗唇角一撇:“唔……水溫,太燙了。”
青柳立刻道:“小的這就去提涼水來。”
“咚咚”腳步聲,又快又急,片刻消逝在內室之外。
梁洛紗閉着眼睛享受着熱水帶來的放鬆之感,也就這麼一會會的功夫,輕細窸窣的腳步聲再度響起,由遠及近。
“這麼快就回來了?”梁洛紗犯懶,沒睜開眼眸。
腳步聲驟止。
梁洛紗心底咦了一聲,不急不緩睜開眼,意外的瞥見一道纖細的白衣人影,如鬼似魅,不聲不響地佇在內室一處陰暗的角落。
心臟,猛的一瑟縮,梁洛紗的嗓音登時變得尖銳起來:“表妹?!”
睜大眼睛仔細看,沒錯,確是呂珠。
令梁洛紗詫異的是,既不知她何時進來,也不知她如何進來。與先前不甚客氣將她攆出裴府時相比較,當下的她臉色過於蒼白,少了血色。
呂珠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安安靜靜地佇在角落,面孔如籠着一層薄霧,令梁洛紗看不清她的神色。
梁洛紗蹙了黛眉:“表妹,你怎麼了?”
宛如對牛彈琴,呂珠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梁洛紗抿唇彎出一抹不以為然的哂笑:“傻表妹,你還沒走?怎的,一顆破珍珠無法滿足你?”
“破珍珠”三字令呂珠瘦削的身形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帶動其衣帶飄飄,顯得整個人似大受打擊搖搖欲墜。
梁洛紗懶得去瞧這位又丑又笨的鄉下小表妹,重新閉上眼,享受熱水與花香的沐浴。
或許是今天為了恭迎夫君返回京城而起了個大早,彼時雖然才入夜,浸泡在熱水之中居然覺得四肢軟綿無力,頗感疲憊。
就在梁洛紗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似是要睡過去的一刻,渾身上下皆沉重的她聽見了一聲極低極細的笑,再然後,是一聲幽幽怨怨如泣如訴的嘆息。
這一道嘆氣綿柔哀婉,彷彿帶了一種懾人心魄的魔力,讓梁洛紗胸口之中立刻浮湧出無盡的哀傷。於是,她情不自禁的哭了起來,開始是啜泣,慢慢地變成抽泣,最終變成了嚎啕大哭。
嚎啕大哭?梁洛紗渾身一震,登時如從噩夢中驚醒,立刻睜開眼——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呂珠,卻是貼身丫鬟青柳。
與平日裏處處阿諛奉承之態全然不同,此時的青柳眼中佈滿了驚慌失措。
梁洛紗目瞪口呆的盯着青柳,徒然的張了張嘴,嗓子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青柳扶着梁洛紗的頭,急得大哭:“夫人!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梁洛紗心中一陣恐懼一陣莫名,很想開口說些什麼,青柳卻猛的甩開她的手,拔腿就往門外跑,邊跑邊扯開喉嚨嘶喊。
“來人,快來人!夫人瘋了!瘋了!”
瘋了?
誰……瘋了?
梁洛紗愣住,然後無比緩慢的低下螓首,朝灑有眾多花瓣的水面投去驚疑的一瞥。
一個赤着上半身,披頭散髮神情恍惚的女人。
一個歪着腦袋,鼻涕水泗流,眼眶不斷湧出血與淚的女人。
正對着她,嚎啕大哭。
同一時,同一刻。
幽柔的月光透過阡陌的樹枝,在朱雀長街上一處酒鋪的青布招牌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駁的印記。酒招上斗大的“醉仙居”三個字,在夏季夜風吹拂下輕輕搖擺。
“哈哈,你輸了!罰錢!”
裴承秀坐在長凳,隔着黃花梨木桌蹺起二郎腿,眯着細長眼眸,笑嘻嘻朝她對面座中的男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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