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是平淡人
師是平淡人手之一動為起,由動而直上為鑽,鑽之後腕稍扭為橫,由扭而使手之虎口朝上時為翻,即至虎口完全朝上,則為豎矣。至豎而近於落矣,然又未必能遂落也,惑離敵稍遠,再以手前去而逼之,此前出之時即為順。譜中鑽翻橫豎起落之外,又有落順不見順之順字,即此也……
與尚師同院的鄰居中,沒有賣藝賣苦力者,多為作小生意的,還有文化人。我是進了尚師的院門,就自己要求自己規規矩矩,別人不與我搭話,我也不與人攀談。
首先點穴不是點得人一動不能動,而是一動就痛苦,不捨得動;其次,點穴不是追着認穴追着點,那樣一輩子也點不了人,點穴的要訣就是成語“適逢其會”,自然而然地,在你來我往中剛剛好能點上穴,就是了。追着點穴來不及,得等着點穴。
尚師是瞅着我是忠良之後,才收的我,我立下了不收徒的誓言,尚師管我叫“小李子”。
但真正神奇的是,尚雲祥練武入迷、以神作拳、行住坐卧都是這個,這是上道的東西,不是入門的技巧。李存義和尚雲祥通站樁,但他倆平時練功就是五行拳,很少站樁,只是可憐徒弟不長進,方教站樁。
不是指頭堅挺就是指頂,得把古譜上的“三弓、三抱、三垂、三挺、三圓、三擺、起落鑽翻要義③”都練到了,方能成就指頂,也就有了點穴之力。所謂“一有全有,全有方能一有”。
如譜云:“束身而起,藏身而落。”此即一身之伸縮變化而言也。“起如風,落如箭,打倒還嫌慢”,又即一身與手足擊人而並言之也。
武家的藥方是一寶,同時也是師承的見證。唐維祿的後人來訪我,我將李存義傳給唐師的五行丹連並幾個藥方都寫給了他,保證了唐師武學在唐師後人中能夠完備傳承,算是報了一份師恩,同時也將薛顛的樁法寫給了他。我是就事論事,如果論嚴格傳武,不會這麼輕易。
尚師、唐師教過我點穴,但那時我程度不夠,實做不出來,拜師薛顛時正處於武功的上升階段,也是在此時通了通點穴。此次僅簡略談談,為讀者破除一點神秘。點穴的高手在八卦門中有一個,武功與程廷華相當,綽號“煤子馬”,賣煤球的,我不記得他的姓名了,老輩人都很敬重他。
師母姓趙,我沒問過名字。尚蓉蓉長得像師母,不特別漂亮,但順眼大方。師母左腿有點瘸,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摔的。我叫師母,而單廣欽叫“媽”,他與尚師情同父子。
我是1915年生人,薛顛提倡樁功,在記憶中大約是在民國四年的時候,他當上國術館館長后,樁功就成了國術館的早課。站樁容易領悟拳學,薛顛說樁功是方便,這是實在話。
按五拳十二形之起落鑽翻橫豎數字,學者最容易模糊,即教者亦未易明白指示。蓋一手攸忽之間而六字皆備焉。譜云:“起橫不見橫,落順不見順。”又云:“起無形,落無跡”,言神乎其技者之巧妙無蹤,受之者與觀之者,俱不能知其所以然也。……
這個銷售場是兩層樓,賣百貨,規定工作人員不準賭博、不準打架,否則就開除。一天下雨,銷售場的後門在衚衕里,下班時較擁擠,許多人沒傘都擁在過道,我有傘便往前擠,結果後面人一推,我就擠了前面的人,那人還沒打上傘就給擠到雨地里,他回身就給了我一巴掌,撐上傘走了。
對於交手的大原則,唐維祿總結為:“身子掛在手上,眼睛盯着根節,冷靜。”手上要掛着身體一二百斤的分量,拳譜有“追風趕月不放鬆”的話,追上敵人容易,身子能追上自己的手,就難了;肩膀為根節,敵人要有作為,肩膀必有徵兆,練武人練出眼力容易,養成明察秋毫的習慣,就難了;而最難的是冷靜,必得練功夫練得開了智,方能冷靜。
我姥爺王燮②在八國聯軍進北京因抵抗被洋人殺害,有人說他是被押到德勝門給點了天燈,其實是砍了頭,我母親說入葬時沒有腦袋,做了個銅頭,外界說是做了個金頭。
尚師不指望她與人比武爭名聲,因為女子天性有股溫柔,不像男子比武下得了狠手,所以對付一般練武之人綽綽有餘,但在性命相搏時,女人天性上就吃了虧,尚師只是希望她能將自己的武學繼承下來,流傳後世。
①第二次鴉片戰爭定海保衛戰,六天六夜的血肉相搏,將士屍體相枕,王錫鵬、葛雲飛、鄭國鴻三總兵同日殉國,竹山頂上建有紀念他們的三忠祠。
點穴不是點上去的,也不是打上去的,而是撞來的。順着敵手的勁戳住了,順手在哪裏就是哪裏。懂了形意拳的高級打法,也就是懂了點穴,形意門中現精通此術者應該尚有,因為傳了高級打法必傳點穴。
沒了工作,只好回家,正碰到唐維祿的大弟子袁斌要教我,就此結識了唐師。津東大俠丁志濤比我年長,但我是他師兄。袁斌教我時,唐師總來看,也就指點了我,只是還沒有正式拜師。那時丁志濤仰慕唐師,求拜師多次,唐師都不答應,嫌棄丁志濤是殺豬的,說:“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這種人狠,不能教。”
沒我母親的支持,我是學不下去的。她的爺爺王錫鵬①在浙江定海被洋人的炮彈炸得只剩下一條腿,她小時候經歷過“鬼報喜”的事,就是王錫鵬陣亡后,家裏人極度悲傷,幻覺中覺得有人說:“老爺又升了。”結果王錫鵬死後真給升了一級。
任廷裕笑了,教了我一點賭術技巧,我一看,原來賭博和比武一樣,都得眼明手快。麻將總是在桌面上胡擼來胡擼去,而任廷裕想摸哪張牌就能摸到哪張牌,其中的道理,跟認穴一樣。
尚師家是東廂房三間,廂房比正房矮,但尚師家有電燈,不是尚師有錢了,而是尚師的徒弟單廣欽有心。那時同在尼姑庵住的鄰居安了電燈,尚師家還是點煤油燈,單廣欽說:“咱不能比旁人差。”給尚師家安了電燈。
尚師話很少,唐師能和尚師聊起天來,但不管說多久,也只是談拳,很少說閑話。尚師、唐師都是平淡和善的人,見人來了笑臉相迎,令人感到愉快。
那個時代哪有那麼多金子?慈禧太后賞王家女眷,也不過二十個金扣子。我的二姥爺王照協助光緒變法,慈禧殺人時,他剃光頭扮和尚逃到日本方撿了條命。
結果一收,發現丁志濤練功非常刻苦,資質又好,很快成就了武功,而且沒有任何仗武欺人的事,還總幫弱者打抱不平,唐師很滿意。
點穴的手型是劍訣,食指和中指疊在一起。如何練指力?不是戳木頭沙袋,而是劈抓,形意拳古譜中有“三頂”的要訣,其中有指頂,指頂有推出之功,如何練到指頂?
想到銷售場的規定,我想:“與其讓人開除我,不如自己走。”其實這份工作是我北京的親戚介紹的,他有面子,我再鬧騰也不會開除我。但我覺得我鬧事,首先對不起他,心中有愧,就不再去上班,就這麼丟掉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我在尚門中和單大哥交情好,由於我學拳的後半階段是從天津往北京跑,和別的師兄弟就交情淺了。
③起者,鑽也。落者,翻也。起為鑽,落為翻;起為橫,落為順;起為橫之始,鑽為橫之終。落為順之始,翻為順之終;頭頂而鑽,頭縮而翻;手起而鑽,手落而翻;足起而鑽,足落而翻。腰起而鑽,腰落而翻;起橫不見橫,落順不見順。起是去,落是打,起亦打,落亦打,打起落,如水之翻浪,是起落也。無論如何,起落鑽翻往來,總要肘不離肋,手不離心。此謂形意拳之要義是也。知此則形意拳要道得矣。(摘自孫祿堂《演習要義》)
但丁志濤最終自殺而死,他不對別人狠卻對自己太狠。點穴是高功夫的人的事,尚師、唐師都能點穴,丁志濤也練到了點穴的程度。一次我和他試手,他一下點在我身上,我覺得身上“騰”的一下,趕緊一抖,算是沒有被他點上。
但手直出,周身之力又恐不整。故以寸步為先,寸步者,即後足一蹬,前足直去,驚起四梢,如此則渾身抖擻之力,全注於鑽翻之手,敵人始能仰卧數步之外。以上皆順字效也。(摘自劉文華《起落鑽翻豎橫豎辯》)
我從天津來都是吃完午飯再去尚師家,尚師說:“遠來是客。”不讓我太拘束,讓我中午在他家吃,說得多了,我就吃了幾次,都是雞蛋炒大餅。
站樁與打拳最關鍵的要點是一個,對這個要點沒體會,練拳不出功夫,站樁也照樣不出功夫。這就是“樁法能溶入拳法中,拳法能溶入樁法中”的道理。
尚蓉蓉的出手很快,跟小孩比劃不敢帶勁,變招巧妙。她對那幫孩子說:“開始打拳砰砰砰,這不對,砰砰砰之後的東西妙着呢。”我看了一會,知道她得了尚師的武學,這也是我見尚蓉蓉時間最長的一次。
我覺得很屈辱,就跟他一直跟到了長安街的公共汽車站。那時是有軌電車,電車開過來時,我撲上去將他腦袋按在鐵道上,說:“我要跟你同歸於盡!”其實傻子才跟他同歸於盡呢,我是真氣急了,但還有理智,半撒氣半嚇他。
一天,我去尚師家,見幾個十來歲的小孩纏着尚蓉蓉,說:“小姑,別人要這麼打我,該咋辦?”尚蓉蓉說:“不怕,這麼來。”和這幫孩子在院裏玩上了。
註釋:
房裏有個六仙桌,三個抽屜,帶銅把子,有一個抽屜是任何人都不能動的,其中有一本李存義寫的《五行拳圖譜》。那是窄本線裝書,尚師只有一本,唐師也只有一本,唐師的這本書傳給了我,但我因生活動蕩而遺失。
我能有習武的心也是因為受了辱。我十五歲的時候,想到北京見世面,通過親戚介紹,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東路“天津中原公司北平分銷場”做了售貨員,這在我家是降身份的事,但我父親在南京與人做生意賠了錢,家裏一度困窘,父親很消沉,不管我了,我也就來了。
薛顛有《靈空上人點穴秘訣》一書,上面都是藥方子,實際上沒有講點穴。此書的貢獻是將武家的藥方公開了,功德無量,但由於年代久遠,今人的身體素質、飲食習慣已經和那個年代的人迥異,所以買了此書的讀者還是要找專業中醫人士請教,方能實踐此書上的藥方。
②王燮,字襄臣,一字湘岑,寧河人。諸生,襲騎都尉世職,歷官京城左營游擊,加總兵銜。殉難。有《秦園詩鈔》。
丁志濤就求我,在我的勸說下,唐師才收了他。
在尚師的子女中,我學拳時只見過尚蓉蓉一人,一直以為她是獨生女。那個時代封建,男女授受不親,尚師家來人多,尚師忌諱人跟他女兒說話。尚蓉蓉的文化水平比我高,聽說是在東四九條上的小學,又上了中學,但沒有上完。我只是個小學畢業。
又云:“不鑽不翻,一寸為先。”蓋敵已臨身時,機迫促無暇鑽翻,且不及換步,則將何以功之乎?曰:在手直出。
尚師和師母住三間東廂房靠南的一間,不睡火炕睡木床,房裏西牆上掛着一個一尺來長的達摩像,是墨筆畫,鑲在鏡框裏。
至於解穴,只要一個人會了點穴自然就會了解穴,揣摩着點上去的勁,反方向一拍,就解了穴。點穴的奧妙不在指頭,不在中醫經絡圖,而在打法。這只是粗淺地將點穴的原理講出來了,增長一下讀者的見聞而已。
唐師介紹我拜了尚、薛二師,介紹徒弟廉若增拜入張鴻慶門下,張鴻慶也是賭術高手,他賭博的搭檔叫任廷裕。我在向張鴻慶求教期間,他偶爾帶我去打麻將,一次我輸得太慘,就對他說:“您撈撈我吧。”(接我的牌,幫我贏回來),他說:“我不管,你找任廷裕。”
尚師對我啟發最大的話是:“不要力勝,要以智取。”這是被許多評書話本說爛了的話,在尚師口中說出,卻一剎那令我體會到武術的另一層面,比武時顧不上算計謀略,但練武其實是在練心智。
那時一個警察一個月九塊錢,尚師一個月可能有三塊錢。我習武,我父親非常反對,但我母親王若南是支持我的,她對我說:“文人就是鬥心眼,武將才是真本領,國家有災要靠武將。”
他叫饒,我放開他。他和一個相好的同事掄着傘打我,我也回打,結果我們的雨傘都打壞了。他後來到警察局告了我,說我要殺人,給關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