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怎能這麼想?這叫忘恩負義,耿良辰,你是個小人!”他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天津人走在街上,跟在家裏一樣,不顧忌旁人眼光。他又自抽了一記耳光。
他喜歡的不是她。他是個街頭租書的。
二女:“快別鬧了。”
跨過荊棘,站在院中,他喊:“屋裏有人么?”女人走出,一雙眼鎮住了他。
他幾乎要遞出那個眼神了,一個人力車夫在茶湯攤停下。人力車是日本人的發明,人力車夫原本屬於腳行,隨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車廠,車行就從腳行分離出去,一個車行一個老大,也叫本屋。
三炮台質劣,抽一口皺下眉。這個家,只有一間房,無遮無攔。一道不足膝蓋高的荊棘圍出個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檯子,一個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獨輪車不值錢,本屋沒追要,但行有行規,腳行兄弟從此不理他。
蹲着的姿勢,腿形松垮,無習武跡象。
沒想到,給人耍猴般地打了!他記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彈弓——第一次想弄死一個人。
“呸!”
飯後,男人說:“你這身子骨,不學拳,可惜了。跟我練吧。”他腦子蒙蒙的,當即磕頭,叫了師父。
師父:“寂寂無名,愧對祖師。你現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會明白這個‘愧’字有多難受。”
街頭總有糾紛,腳行都會打架。他手黑,反應快,逢打群架就興奮,盯上一個人:追出幾條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罵作“豬吃食,不撒口”。
第二天早晨,他買了盒三炮台香煙,見到站街便遞一根,一個個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煙,找到那對男女家。
呵呵。
茶客租了書,拿上茶館看。還有街頭散客,天津人不願待在家裏,喜歡待在街上。書攤家當是一架獨輪車,五個小馬扎。車上擺書,馬扎供人坐看。五個馬扎不夠,但也不多準備了,人會靠牆站着看。
這種話,他從不理,恥於成為閑人談資。他還沒到驚動富賈高官的程度,打出來的名聲,僅對混混起作用,路過書攤,他們會鞠躬打千,眼中是真誠的佩服。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約的兩股勢力,不能有私交。
師父叫陳識,師娘叫趙國卉。女人名中有個“國”字,實在是太大了。
二女:“快滾吧!”俯身換床單了。
她比他小五歲,但他總占她便宜。今天讓她看攤,是回去午睡。自從牙鬆了以後,生出老人毛病,白日裏常犯困。
師父的神色,有着長遠謀划者的酸楚與壯志,征服了他。
想喝一碗茶湯。沖茶湯前,會撤下幾顆冰糖碎渣兒,滾水一衝,五步內都是甜絲絲的香氣。茶湯女在看他,她總是看他,他總是占她便宜,只要遞個眼神,她就會飛快衝一碗送來,不算錢。
天津有武館十九家,平均一所武館十來個學員,靠收學費根本無法維持。武館重要的不是學員,是師父。自民國初年,國民政府提倡武風以來,武術只促成了武俠小說熱潮,對大眾改變甚微,大眾要勞苦過活或吃喝玩樂,沒時間練武。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親朋的禮節,從屋裏端出個臉盆架,說:“洗把臉,慢慢等。我男人回來,得要一會兒。”
他吃了二十隻,男人吃了十隻,她吃了五十隻。
一九二二年,以《江湖奇俠傳》為啟,南方有了武俠小說。一九三三年,是“北五家”時代,還珠樓主的已現世有一段時間了,風頭正勁,除報紙連載外,以小冊子方式,寫一段售一段。
男人讓女人擺桌子,拍拍他肩膀,語帶歉意,說去河邊買螃蟹,受了濕氣,身上不暢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動了會兒。還贊他骨頭架子比例好、兩腳天生的靈活。
發覺他一臉壞笑地盯着自己,她會叫:“你怎麼啦?”臉蛋顯出兩簇淡淡的血絲。最新鮮的蘋果和最新鮮的桃子,皮上也是這樣的血絲。
一冊字數少則兩萬多則六萬,押金兩角,租一天一分。他也出租“北五家”的白羽、鄭證因等人的小說,但主要靠還珠樓主活命。上海一戶五口之家,兩人打工,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溫飽。在天津,需十四元。他是一人獨活,七元足矣。
車夫身材壯碩,娃娃臉,買了碗茶湯。耿良辰備感厭惡,轉身點馬燈了,忽覺脖梗一涼,後背肌肉收傘般收緊——這是遭遇勁敵的預感,如野獸直覺,沒踢過八家武館,他不會有。
緩緩回視。
耿良辰原本是個腳行,幫人搬家運貨的,是師父讓他幹了租書,因為“習武人經不起力氣活”,練拳后扛重物,精力奔瀉,等於找死。
漫長的清朝,民間是禁武的。眼前的畸形繁榮,恰是小拳種出頭之日,機不可失——耿良辰質疑,既然斷亡是必然,趕在斷亡前出名,有何意義?
他洗了臉。兩個時辰后,她成了他的師娘。
北海樓西牆根,擺着他的書攤。坐在馬紮上看書的有兩個學生、一個前清老秀才。書攤邊是個茶湯攤子,一個清朝的龍嘴大銅壺。耿良辰不在時,茶湯姑娘幫他守書攤。
到晚飯時分,書攤還可以擺下去。獨輪車上掛有馬燈,十米外有路燈,都不太亮,半個時辰后,幾位散客看酸了眼,他就掙到了一天的錢。
望着遠去的腳行兄弟,他抽了獨輪車一巴掌,如一記耳光。樹木山石都擋不住天敵,野外物種最大的保護,是它的群體。這個不值錢的東西,讓他成了一隻失群的羊,無躲無藏。
陽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臉纖身,脖頸如荷葉稈挺拔。
逗房東的二女兒有一會兒了,耿良辰躺在床上,捂着嘴。房東有三女,皆渾圓性感,漁民後代的習性,不忌男女調笑,甚至骨子裏喜歡。天津本是水城,九河匯攏處。
只是不知師父的下一步。天津武館十九家,踢多少方止?揚名以後,如何收場?應該不會是“揚名、開館”這麼簡單,太順理成章的事情總有危險。
她一步跨到床前,耿良辰挺身躍起。二女本能一豎小臂,護住乳房,撞進耿良辰懷裏。耿良辰如受火燙,躥到門口。占女人便宜,只到此程度。
大女半年前嫁人,耿良辰常跟二女說,他睡過她姐姐。
天津是武館最多的城市,贏了這裏,便有一世之名。他漸漸體會出師父的思路:以木匠身份入津,為摸清眾武館底細,選一個天津本地人做徒弟,可免去“南拳打北拳”的地域敏感。
師父是一年前遇上的,農曆三月二十三,天后宮廟會。那時,他還做腳行。
耿良辰,你疑神疑鬼,說明你當小人物當得太久,記着,你是一個門派的全部未來。
平素吃不上豬肉的人,飯量都大,幹活的日子,一個腳行一頓飯能吃兩斤米。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見肥,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處。
她臀部滾滾,腰部圓圓。聽街頭的老混混講,姑娘出嫁后,腰會瘦下來——瞄着她的腰,耿良辰有種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適感,喝一聲:“哪天你嫁人,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樓女子的媚眼,如遠山,淡而確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說他是來比武的。
官員和商人給武館捐款,只為養住有名的師父。名師越出越多,湊成繁榮格局,歷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小拳種紛紛現世,耿良辰的師父便是個小拳種門人。
她肥腰肥腿,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瞳仁墨黑,見耿良辰過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齊整的牙。有一點喜歡她吧,喜歡她的牙。牙的質地和牙床的鮮紅度,顯示出她遺傳優良,有一條長長的健康的祖先譜系。
踢到第五家武館,很想花錢請腳行兄弟喝酒。不為炫耀,源於恐慌。他願意花光所有的錢,但知道他們不會來。
“你躺着,怎麼給你換床單?起來!”
習武后,師父判斷練三年,他可以踢館。他的天賦比預想高,只用了一年。
街面上過去一隊運貨的腳行,他們中有舊日兄弟,都沒理耿良辰。擺書的獨輪車,是腳行工具。腳行的老大叫“本屋”,腳行是一天一結賬,但跟本屋有口頭契約,一千三年或五年,退行要賠款——耿良辰沒跟師父說,自己交了這筆錢,交了又心疼,那是賣了多年力氣攢的,用的獨輪車便沒還給腳行。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門檻,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他也是健康的。練拳后,常夢見自己的肋骨,十二根肋骨潔白堅硬,如同象牙。健康是一種磁性,健康的人之間有着特殊的吸力——這是他觀察師父、師娘得出的結論。
耿良辰第一次踢館的前夜,在師父家吃了頓螃蟹。師父說,不與大眾發生關係的事,也可以興盛,比如國畫、瓷器,便是富賈高官玩出來的。武術現今的處境等於國畫、瓷器,但武術不是實物,進不了“奇貨可居”的金錢遊戲。政治需求改變后,武術的興盛便會斷亡。
他走向她,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湯攤子。坐在書攤后,有着吃了一頓冷飯冷菜后的沮喪,看着熙攘人群,他告誡自己,振作點,還有許多武館要踢,你是一個門派的全部未來。
廟會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晚飯時,他聽一個站街講,散廟會的時候,有對夫婦被混混盯上,跟了幾條街,因為女的漂亮。要被跟到住址,便會後患無窮。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混混,都是一下倒一個,快得看不清手法。
或許,服從於健康,他和茶湯女會吸在一起,結婚生子一唉,跟她過日子,自己會很不耐煩,一定早死。臨終前,咬着她的耳朵囑咐:“我練了一輩子武,有點成就。肋骨拆下來,賣給洋人,就說是象牙。”
他的十二根肋骨,被當作小象的牙,賣了很多錢,她抽鴉片、賭博、養小白臉,仍綽綽有餘,但她人老實,只會省吃儉用地活着,成為一個高壽的老太太,一臉慈祥地死去,糟蹋了這筆錢——他無數次重複這個想法,尤其見到她面后,暗中一想,快樂無比。
腳行設有“站街”一職,監視街面,見有商家自運貨物,便呼來附近兄弟扣下,勒索高價運費,遇上夥計多的商家,總是一場群毆。腳行人都出身窮苦,有惡行也有善根,見老人摔傷街頭,會幫忙送醫;見混混調戲婦女,會阻攔。
她沒聽見。耿良辰出門了。
半個時辰后,她男人回來,手裏拎着八十隻螃蟹。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錢,買不起白面的底層人家,螃蟹等同於野菜。
虛名的意義何在?提倡武風已有二十年,一個持續的事物,不論虛實,總會有人不斷投入。師父練的是詠春拳,限於廣東福建,習者寥寥。師父以個人的方式,北上了。
武術跟科技一樣,是時代秀。明知南北都一樣,開武館收不到學員,北方官員仍組織“七虎下江南”、“九龍降羊城”的活動,讓北方拳師聯合南下授徒,做半月游或一月游,大造輿論。
牙,或許沒那麼松,是個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館的理由——耿良辰的牙疼了起來,七八天了,他只敢喝粥,見到饅頭都犯怵。
“你過來,就知道怎麼換了。”
北馬路上的一片五米長牆根,是他的營生地。那是北海樓的西牆根,北海樓是商場,三樓有茶館。天津水質咸,不能直接飲用,自家燒水煤費高,都是去水鋪買水。茶館提供熱水,茶館是北方人的半個家,老客戶刷牙、洗腳也在裏面。
他憋着一股委屈,隨時會像小孩般哭出來,也像小孩般聽話。女人遞上毛巾,他乖乖洗臉,男人一遞上螃蟹,就吃了起來。
男人洗臉,她去蒸螃蟹了。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腫如核桃,流着鼻血。男人停手時,額頭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氣喘。
車夫蹲着喝茶湯,低壓的氈帽帽檐下,閃着狼眼的亮光。
下來了一批茶客,茶館只提供點心、麵條,他們是去附近飯莊吃飯。其中有人還書,有人搭話:“聽說你又踢了個武館,真的假的?”
房東老太太在院子裏喊了,催二女上街。耳朵眼衚衕的炸糕金黃酥脆,紅豆餡嫩如鮮果,是老太太唯一的嗜口。人老,不吃晚飯,怕消化不起,夜裏難受。吃年糕在下午三點。
“我那個師父啊……”去北海樓的路上,耿良辰再次感慨。他擁書七十本,是師父出的錢,可謂恩重如山,他打了八家武館,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謙遜心理——人活着竟可如此榮耀!但近日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師父在盼着他死。
天津武館多,對於街頭顯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他卻有了好奇,想看看這女人的漂亮。天津女人時髦,緊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該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