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第三節男人的偉業,總是逆世而行。逆世之心,敏感多情。鄭山傲嘆口氣,看出陳識中邪,一眼迷上了她。

放耿良辰去踢館,是想好了後路。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極限,將會有一位名師出面將他擊敗,維護住天津武林的體面。在這位名師的主持下,耿良辰作為一個犯亂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連踢八家的戰績得到承認,背後的師父浮出水面,收取勝利果實,立名號開武館。

天津的名師們不會違反守秘原則,否則會被各自的門派討伐,需要一個外來者率先犯規。二人在長椅上是同向並坐,鄭山傲轉頭,正對陳識:“如果你答應開武館傳真的,我便讓詠春拳在天津揚名。”

手握部位裝有月牙形護手,月牙尖沖外。如果敵人兵器突破了兩頭的刀,攻到近身時,仍可用月牙對拼。

“唉,好武之風,是政客們的遊戲,習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

“老了,還罵人,就無趣了,我現今想的是別的。提倡武術從來是~件虛事,我想把它變實了。天道不獨秘,格魯吉亞舞裙下步法跟‘八卦走轉’同理,這個白俄女人嚇壞了我,如果我們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會研究出來,我們的子孫要永遠挨打了。”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詠春拳的第三套拳叫“標指”,傷敵眼目的毒招,不能對外演練,有“標指不出門”的戒律,陳識也打給鄭山傲看了。鄭山傲變了臉色,因為跟八卦掌的“金絲抹眉”同理。

他有些積蓄。他帶她住進了貧民區——這是鄭山傲的建議。

北上時,將刀拆散后裝箱攜帶。唉,為鄭山傲裝上的刀。每每看鄭山傲練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時的豪情,陳識會一陣恍惚:這事似乎鄭山傲成了最大獲益者。

教給耿良辰的,都先教給了鄭山傲。成名容易,保名難,鄭山傲十五年沒比過武,日後一戰,不但要贏,還要贏得漂亮。

鄭山傲一個人有兩個腦子,老江湖的狡猾、武痴的純真。

作為在世上混過一圈的人,陳識經歷過一些露水姻緣,半夜在一個女人身上醒來,總聞到自己散發著討厭的魚腥味。新婚之夜,他聞自己,是雨後林木的清爽氣。

“金絲抹眉”是鄭山傲師父留給他的絕招,只用過兩次,賺下一世威名。

回家路上,有人賣狗崽,叫賣詞動人:“不為掙錢,只為給狗狗找個好人家。”

小狗卧於臂彎,像塊烤紅薯。他心裏暖暖的,這下好了,自己在鄭宅時,它可以陪她。

這一夜,鄭山傲是武痴本色,跟陳識稱兄道弟。

她有個舅舅是教會學校的鍋爐房師傅,有個遠房舅舅供應起士林水果,所以在教會學校長大,在起士林打工。她是個無嫁妝的貧家女,最好的命運是被一個來旅遊的德國紳士看上,遠嫁歐洲。她思考過,此人不必是青年。

畢竟是艷舞表演,行了五六圈后,一位男舞者扯下她的長裙,她維持着舞姿,長腿亮如銀梭。飄行的奧妙,原來是在裙子遮擋下,高頻率地小步而行,膝蓋內側肌肉如魚的游姿——陳識的眼神有了變化,鄭山傲湊過來:“看到了?”陳識點頭。鄭山傲:“走吧。”

揚名需要深遠策劃,“一戰成名”只屬於武俠小說,現實中,一次揚名行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佈局和善後佔去大部分時間。

她也不作多想。有次問她:“我怎麼樣?”她:“好。”

“天下武館都是擺面子的,收不到學員,去學也受騙。我學拳的時候,師兄弟間不能有交流,師父都是單獨傳授。武館是學員們一塊練,違反千古的傳藝規矩,哪個名師會把真東西在那裏教?”

沒想到耿良辰會出現,天意。

什麼也不能對她說。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

公諸於世的八卦掌,是走轉不停的拳術,而內部則以靜立久站來訓練,與詠春拳“小念頭”要領一致:兩腳內八字站立,大腿有緩緩夾意。

鄭山傲追根問底的武痴本色,令陳識越教越多,遠超過耿良辰所學。詠春拳只有三套拳,在他師爺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斬刀,在狹隘船面上作戰,敵我雙方都無躲避餘地,八斬刀是一擊必殺的攻擊型刀技。

唉,越執著,越會為人所奪——這是詠春拳的交手口訣,也是人事規律。

隔三差五,陳識以“接了修門窗的活兒”為由離家。低壓氈帽,走街串巷,確定沒碰上武行人物,才轉奔鄭山傲家,敲後門而入。

一年後,耿良辰開始踢館,小狗也長到半個小腿高。

人體是天然的卸力系統,拳頭的擊打力再大,也會被肌肉彈開,最多把人打得皮開肉綻。而經過站法訓練,拳頭可產生透力,透過骨肉震傷內臟。這一站,在八卦掌叫“夾馬樁”,在詠春拳叫“二字鉗羊馬”。

舞廳有大腿舞表演,舞者多為白俄女子。俄國革命后,許多俄國貴族流亡到天津,迅速落魄。大腿舞是法國式的,還有俄國的格魯吉亞舞。

日後,當他訓練出的人開始踢館,會不斷有武行人找上家門,責問為何放任徒弟作亂,他只能回答“管不住”。自顧不暇的貧窮生活,可以博得他人原諒。

鄭山傲感慨:“年輕時習八卦掌,有個疑問,如此高妙之術,難道只有我家祖師一人悟到?但看了三十年,今天才看到。果真‘天道不獨秘’,南方也有人悟到。”

在他這一代,吸收了江西鏢師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鏢路上遇土匪,要以和為貴,一旦動手,讓其“勞而無功,自愧而退”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齊胸長棍的兩頭安刀,一把略長一把略短。對敵時,兩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輪番扇出。

兩年前一次“九龍降羊城”的北拳南下,鄭山傲是九龍之首。陳識託人引薦,以晚輩身份,向鄭山傲展示了詠春拳。詠春拳只有三個套路,一皆簡短,快打不足一分鐘。他打的是詠春拳的第一套拳“小念頭”,打了一半,鄭山傲便不再看,低頭喝茶,會見就此結束。

舞者十八九歲,正在最美年齡,端莊如王后。比起大腿舞的活蹦亂跳,她僅憑行走便贏得掌聲,格外超凡脫俗。

鄭山傲找她父母商談,她嫁給了他。

利益上建立的友誼,常以背叛為結局;學問上建立的友誼,可以依靠。半年後,陳識北上天津,直說為揚名而來,鄭山傲就沒在飯莊請客,以免人多眼雜,給武行人物瞧見。要在日後承擔處亂、扶正的任務,便要隱瞞兩人的私交。

不如抱着她就此死了,詠春拳揚名之事,本該下一代完成。

給陳識接風,選擇了武行人不會去的北安里俱樂部——法國人開的賭場。鄭山傲徒弟中有一位是軍閥的副官,在賭場消費可記賬,偶爾也徹夜爛賭,這天一臉嚴肅地帶陳識去了賭場內的舞廳。

她的眼,如遠山,淡而確定不移。

窮人都是忙人。他學會了木匠活,讓家裏呈現出越忙越掙不到錢的底層特徵。在鄭山傲看來,娶她是一步棋,一個好吃懶做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偽裝。

賭場外有花園,設供人吸煙、閑聊的長椅。鄭陳二人在那裏,談出一件逆世功業。

“您那句名言——這是個出師父不出徒弟的時代,原來是在罵人。”

第八天,鄭山傲在以做德式西餐聞名的起士林餐廳宴請他。他答應了。他要教出一個踢館的弟子,在找到這個天才前,找到了一個女人。就在鄭山傲請客時,她是起士林餐廳的托盤姑娘,脖頸如荷花稈挺拔。他也發過守秘誓言,承諾此生只真傳兩人。他做的是欺師滅祖的決定,起士林的麵包免費,不自覺越吃越多,吃到第七盤,托盤姑娘說:“別吃了,我見不得佔便宜沒夠的男人。”

經歷了裸露程度驚人的大腿舞后,看着一位高帽長裙的舞者登場,陳識小有驚詫。長裙及地,看不到腳,舞者身形不動,行了一圈,狀如飄行。

陳識上前,賣狗人堆笑:“看您一臉善相,給多少錢都行!”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抱了一隻小狗走。

日月乾坤刀一直放在鄭宅,鄭山傲練刀熱情不減,不好要回去。一日走出鄭宅,陳識忽生悔意,後悔這一天用在武術上,這一天用來陪她,該有多好。

“我不是感慨這個。八卦門規矩,一代得真傳者不超過三人,世面上流行的八卦掌就不是八卦,我不知該叫它什麼。我看不下去,但學拳之初,已發誓守秘。自世上有了武館,二十年來,沒出過人才,因為天下武館,批發的都是假貨。”

陳識家在廣東開平號稱“九十九樓”,曾是建洋樓最多的豪族,衰敗於一場兵變。家境好時,他年少體弱,為治病學了詠春拳,不料成為日後唯一的生存技能。他給南昌商人做過保鏢,在廣州警察局短暫任職,護送過去南洋的貨船……

——這是小拳種博出位的運作方式,踢館者是犧牲品,一個門派立住了,一個人才毀掉了。這位承擔除亂、扶正責任的名師,是運作最關鍵的一環,得是年高德勛、各派皆服的人物,陳識只選中的是鄭山傲。

陳識一病七天。

南拳不入鄭山做法眼,引薦人備感無趣,陳識則心中有數,不再出家門。第三天,等來了鄭山傲孤身夜訪,他入門便問:“八卦掌的東西,你怎麼會?”

這是一個“出師父不出徒弟”的時代,各派都有名師,都後繼無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鄭山傲如是說。陳識北上天津,唯一拜訪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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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俠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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