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第一節還坐着的一人說話,語調不卑不亢,武館裏總有這種會講場面話的人才:“半個時辰前,在武館裏,他就敗給你了。照武行規矩,對踢場子的人,不論輸贏,武館都要請客,你非要喝咖啡,我們也做到了,為何還要羞辱他?”

一拳師出手,頓時肋下中掌,未及呻吟,癱死過去。另一拳師忙掀起他上身,用膝蓋抵住他脊椎,手抄他下巴將脖子仰起,嘴裏進了氣,哭出一聲,如嬰兒之泣。

耿良辰登時興奮,頭側躲,擒住那人手腕一晃,讓那人的手打上自己的臉:“看看!腕子細,脖子粗,你說手轉得快,還是頭轉得快?”

“我給你鑲金牙!”

“不信?你打我!來!”耿良辰離座,要他倆站起來一個。他倆互看一眼,站起一人,慢打一拳。這是試手,取消了速度力量。

耿良辰:“練拳的坐一塊兒,不就是聊聊拳么?我沒錯吧!”

身後傳來一聲:“要給你鑲金牙么?”

兩拳師怒不可遏。耿良辰反而坐回椅子,喝盡殘咖啡:“我才練了一年拳,頭不躲,難免給人打上。這個月比武多了點,門牙給打鬆了,想再比,您得過十天,容我的牙長牢點。”

那人狠瞪着耿良辰,再次慢打一拳,耿良辰頭不躲,出掌貼上那人肋骨,那人拳頭在他臉前停下。耿良辰:“頭沒手快,手比手快。”

他身後的桌位遠遠坐着一位日本女人,白底碎花和服,露一截藕白後頸。他叫耿良辰,勞工小販的短打裝束。他的同桌是兩位中年人,放在桌面上的手厚過常人,指節處的繭子銅黃,是長年打沙袋、木樁的結果。

人醒了,四肢仍廢着,要起身還得緩一會兒。櫃枱內有兩位侍者,為何日本咖啡館的侍者總是老人?遠處桌位的和服女人已站起,脂粉煞白,幾同玩偶。

“比武的秘訣是——頭不躲。人的頭快不過人的手……”

耿良辰呵呵笑了,父親激勵孩子的笑:“再來!”

耿良辰捂着嘴,盯着那拳師的救治手法,嗚嚕嚕搭話:“您這手,絕了!”拳師忙於施救,一時忘了敵我:“這算什麼?練拳的都會。你師父沒教你?”

“跟你再比一次!”

他倆穿着長衫,質地上等。天津的武館受政要富賈支持,拳師的月薪可買百斤牛肉。看得出,他倆忍着厭惡。

那人一臉無聊:“手!”

一九三三年,天津租界,秋山街洪德里“堅村”咖啡館,一個鼻青臉腫的青年如是說。

咖啡館的門上鑲着毛玻璃,街面朦朧如夢。耿良辰眼中有一抹恍惚,未答話,推門而出。

耿良辰搖搖頭:“我那師父啊……”拳師眼中恢復了敵意,他沒再說下去,捂嘴向門走去。

那人退後兩步,抱拳作禮:“受教了。”眼中厭惡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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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俠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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