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來人穿着淺玉色上裳,緗色撒花裙,腳底下一雙駝色繡花鞋,在裙子底下若隱若現。她手上脖子上半點首飾也無,只有耳朵上用小碎珠串了兩多花當做耳墜。饒是這樣淺淡的裝扮,那緩步走來的樣子,也儀態從容,舉止動人。
進了門,她在室內看了一圈,目光從姚玉姚真身上掃過,落到楊宛身上,眼睛立刻瞪大了三分,手中帕子緊緊地捏住了。
片刻之後,她方才回神,輕聲細語:“在下是新來的教習。”
相互見過禮,楊宛確定,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是個熟人。
來人姓席,名泓晴,今年已經十九歲,卻與楊家有點不算太遠的親戚關係。她是楊宛祖父的庶妹的後代,昔年楊家興盛的時候,藉著這一點關係,席家也曾與楊家多有往來。席泓晴昔年也曾與楊宛見過那麼一兩面。
彼時楊宛還是楊家千嬌萬寵的女兒,席泓晴在楊家卻有些戰戰兢兢,見了老祖宗,也規規矩矩地行大禮。最初定親的時候,老祖宗還念着那一點香火情,特意派人去送了添妝禮。
楊宛有一點想不明白。就算是楊家出了事,席家作為遠親,也不在清算範圍內,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下去。怎麼席泓晴如今卻到了要拋頭露面出來討生活的地步?
楊宛將這份迷惑埋在心中,規規矩矩地跟着姚真坐下,聽着她開始上課。
席泓晴教姚真姚玉的,是女子閨中必學的儀態規矩,甚至人際交往這些。雖說姚夫人也能教,但是卻沒有那麼多時間。
今天席泓晴單教了一個坐,姚真姚玉就已經學得分外吃力。她們從未想過,就這一個坐字,都能衍生出那麼多含義。
正坐,側坐,斜坐,跪坐……各種狀態下的坐要怎麼才能做到將自己最好的一面擺出來,姚真姚玉今兒當真是大開眼界。
席泓晴都教了一遍,又道:“這些只在平日裏的練習當中。練得多了,也就好看了。”她掃一眼楊宛,後者的動作自不必她教,於是也就淡淡地跳過去,幫着姚真姚玉來糾正形態。
自席泓晴一進門,姚玉就覺得這個教習特別讓自己喜歡。不管是模樣還是儀態,都讓她生出想學的衝動來。
此時對方靠在自己身邊,清冽香味飄過來,雙手過來指點自己的動作時輕若無骨,讓姚玉也忍不住生出愉悅感來。等席泓晴過去糾正姚真的動作,她忍不住就盯着席泓晴看,越是看越是覺得,自己如果能有這麼優雅的儀態就好了。
楊宛在邊上看着,一邊聽着教導,一邊卻想着昔年母親的話,儀態動作都只是小道,一個貴女當真要學的,是從骨子裏就透出來的從容自在。
眼光微微一閃,她又低下頭去。如今的自己,哪裏還是貴女呢。
教了半個上午,席泓晴說一聲歇息,姚真立刻就跳了起來,甩了甩胳膊:“宛宛好累哦……雖然只是坐,可是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了。”
楊宛微微地笑,上前讓她坐了,給她捏了捏胳膊肩膀,示意給姚真身邊的丫鬟看。等對方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方才鬆了手讓對方接過去。她自己去外邊叫了人過來上了點心茶水,含笑送到席泓晴面前:“席教習,還請略微用些茶水點心。”
席泓晴點頭,捏起一塊點心,抬眼看楊宛的目光分外複雜。
楊宛卻只是轉身,過去給姚真餵了兩口吃的,又讓人給姚玉送過去一份,自己方才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姚玉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很不高興,大聲地叫起來:“那邊那個丫鬟,過來也給我捏捏肩膀。”
正伺候着姚真的丫鬟頭也不抬,姚真卻跳了起來:“玉堂妹你什麼意思?我的丫鬟,為什麼要給你捏肩膀?你要用我的丫鬟,有沒有跟我說過?”
她瞥姚玉,目光不屑:“這裏可不是二叔府上!”
姚玉臉漲得通紅,對着姚真道:“真姐姐,我又不曾讓你身邊的丫鬟過來。她是你的人我可不敢隨意指使。”她指了指楊宛,道:“我說的是那邊那個。那個不也是家裏的丫鬟?”
楊宛見姚真似要反駁,姚玉卻目光中已經露出羞憤之色,眼見再鬧下去就要鬧起來,連忙起身道:“婢子立刻就幫玉小姐按一按。”
姚真瞪了眼,被楊宛捏一捏手,按捺下來。
倒是席泓晴瞪大了眼看着楊宛,一雙眼中情緒流轉,最後垂下頭來默默喝茶,周身氣息都憂傷了。
楊宛走到姚玉面前,正要動手,忽地窗口姚肅的聲音傳過來:“你如果敢伺候她,我就將你趕出去!”
屋內眾人都抬眼看去,就見姚肅站在那裏,穿着藏青色長衫,瞪圓了眼看着楊宛。他抬起手指着楊宛,袖子拉到胳膊肘,將自己打扮得像是來尋釁一樣。
席泓晴叫了一聲,一疊聲地道:“這可是家裏的小少爺?如今年歲已經不小了吧?快些來人關了窗戶,請少爺出去。”
丫鬟們頓時忙碌起來。姚真姚玉也一下子都安靜了。
楊宛頓時就笑了笑,對着姚玉行了一禮,道:“還請玉小姐見諒,二少爺不肯讓婢子動手,婢子卻不敢違抗二少爺的。”
姚真的唇角翹了翹,姚玉卻氣得恨恨地跺腳,看了忙着指揮丫鬟們關窗的席泓晴一眼,咬着唇坐下了。
外面姚肅的聲音還說著什麼,卻漸漸地遠去了,席泓晴這才回過身來,臉上半點喜色也無,掃了一眼姚真姚玉,嘆道:“姑娘們年紀也大了,也該知道,男女七歲不同席。縱然是家裏的兄弟,也該避諱一二才是。”
姚玉的臉漲紅,姚真卻行了一禮,對席泓晴脆生生地說:“多謝席教習指點。”楊宛趁着機會,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可惜地看桌上的茶水一眼。
可惜了,上好的紅茶呢。
因為姚肅的打岔,後面的半堂課所有人都上得有些心不在焉。楊宛對席泓晴講的話似聽非聽,一直在想着席泓晴到底為什麼會出來做教習。
終於等到席泓晴說一聲今日的課程就到此處,楊宛正要站起來到席泓晴身邊去找個機會問一問自己的疑問,姚玉卻已經衝到了後者身邊去。
楊宛站在了那裏,聽着姚玉就連聲音都變得溫柔許多,眼睛亮閃閃地問席泓晴:“席先生,您走路的姿勢那麼漂亮,可不可以教我?”
姚真拉一拉楊宛的手:“走了,在想什麼?”
楊宛搖一搖頭,有些可惜地離開。她回頭看了席泓晴一眼,後者對着姚玉很溫和地笑,沒有抬頭看這邊一眼。楊宛覺得自己看不出對方的心情。
“那位席教習,是不是你認識的?”走在路上,姚真忽然問。楊宛吃了一驚,抬眼就看到姚真眼中的笑意。
“果然是吧。”姚真得意洋洋地說,“看你的表現就能猜出來的。”
楊宛拉着姚真的手,說:“三小姐,麻煩你。這件事,不要告訴玉小姐。”姚真問:“為什麼?就算是熟人,又怎麼樣?”
楊宛拉着姚真快步走幾步,將幾個丫鬟落在後面。姚真做個手勢,丫鬟們就收斂了想要快步上來的念頭,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楊宛對姚真道:“席教習與婢子有一些親屬關係。玉小姐對我似乎殊無好感,婢子怕玉小姐知道了,會對席教習不滿。”她的聲音放平,似乎有點傷感:“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來做教習。可是既然出來了,就大概是需要這份工錢的。我總不能因為自己的一點小事,讓她的日子平生波折。”
姚真聽了,對楊宛嘆道:“宛宛,你替別人想這麼多幹什麼。就算是我不說,只要二叔動了念頭一查,也時能查得到的。”
楊宛低低道:“二老爺不會關注這點小事。”
姚真說不過她,只能沒好氣地答應不說。楊宛立刻對她露出燦爛笑意來。
“宛宛你真漂亮。”姚真忽地說,伸手捏了楊宛一下,又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飛快地縮回去。楊宛捂着臉頰,看着姚真左顧右盼就是不看自己,心裏面卻是暖暖的高興。
她又露出了一個笑臉。
姚真看着彷彿瓷娃娃一般的楊宛露出那麼清麗動人的笑容,也興緻越發高昂起來,拉着楊宛就往自己的院子走。
“宛宛這麼漂亮,不打扮起來就太可惜了。快跟我去我的院子裏,我有好多東西呢。”
楊宛被她拉得踉蹌一下,不由得就加快了腳步。
兩人一路含笑跑過去,身後的丫鬟追之不及,在後面緊趕慢趕。儘管這樣的舉動分外沒有規矩,可是楊宛卻覺得,這個時侯的心情分外舒坦。
姚家上下,縱然是自己如今掛着奴婢的名頭,可是實際上,卻沒有一個人將自己當做奴婢。這樣舒心的環境,楊宛覺得,自從楊家沒了之後,實在是久違了。
從上課的地方到要姚真的院子要穿過一道長廊並一道拱門。姚真拉着楊宛一路匆匆前行,回頭來招呼丫鬟們快些跟上。
結果一個不小心,拱門那邊就穿過來一個人,與姚真當頭撞上,連帶着將楊宛也撞倒在了地上。
楊宛雙手在地上磋出一片紅,翻過手掌一看,卻已經破了皮,嫣紅血絲在雪白掌心彌散開來。
“三小姐恕罪!”撞翻了姚真的人當場就跪了下來。
楊宛抬眼去看,只覺得一陣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