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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昳方才的亂擊只靠了一股瘋悍之氣,全無劍技可言。此刻遭顧淵一格,氣勢全泄,再也無以為繼。金鐵兵刃不斷發出刺目的亮光,顧淵戴着毫無表情的面具,步步緊逼,旁邊竟沒有一人出手阻攔。

哐啷一聲,天子之劍掉落在地。

顧淵掃了一眼驚呼逃亡的宦婢們,低下頭,看着地上癱倒的薄昳。

薄昳往後縮了幾步,駭然大叫:“你——你是誰!”

嘩啦一聲,冷風拂起重簾,熏爐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飛旋。宮人們瞬間逃了個乾淨,只剩了他們三個,彷彿獨立世上最後的幻影。

顧淵抬手,將面具揭了下來。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睜大,睜大,最後,卻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還是回來了。”薄昳的聲音伴着冷風呼嘯,彷彿是地獄裏的回聲,“我棋差一招,願賭服輸。”

顧淵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許多話想問,最後卻沒有問出口。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篡逆?為什麼要背棄自己的理想,為什麼要把自己逼上絕路?

這些,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這不是一場賭。”終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這裏有千萬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兒戲了。”

薄昳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直如癲狂。薄暖攥緊了顧淵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窮途末路的阿兄,眼裏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顧子臨,”薄昳一邊笑着一邊說,話里還在喘氣,“我有沒有說過,我很羨慕你?”

顧淵眉心微蹙。

“那麼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對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卻什麼也沒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開口反駁,“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經……那樣信賴這個溫文爾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過頭去,似乎想到了什麼,狂亂的眼神漸漸變得沉默。

這一剎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詳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剎那,一剎那而已——

轟隆一聲巨響!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開北闕大門的聲音!

而後,便是潮水般的呼喊聲,像是滾滾河流憤怒地澎湃起來,將整座未央宮都變成了浪濤中的孤島!

“怎麼——怎麼這麼近了!”薄昳全身都受驚地一震,抬起頭來,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你們都進來了嗎?”

顧淵重新戴上了面具,一把抱起薄暖,安靜地道:“不會再有更化元年了,三郎。”

轉身離去,不再看他一眼。

***

她一定是做夢了吧?

他的心跳就響在她耳畔,如重鼓,如驚雷,他將她抱得這樣緊,好像生怕一個脫手便會從此天涯永訣。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火,洶洶烈焰從北闕燒了過來,在天地積冰之上反射出眩目的紅光。仲隱的大軍還未攻至,巍峨莊嚴的未央宮竟然便已經被亂民所佔據,人們在冰火之中奔跑,拿着刀、拿着矛,狼奔豕突,嘶喊呼喝——

“反虜薄昳,還不出降?!”

憤怒的聲浪一重蓋過一重——這積攢了百年的憤怒呵!好似能夠將未央宮的屋瓦都掀翻了,再造出一個嶄新天地來。

薄暖虛弱地抬手攬住顧淵的頸,恍恍惚惚地抬頭看着他面具之下利落硬朗的下頜。大火奪去了白晝的光焰,將整個未央宮映照成一片慘然修羅場,而顧淵只是不斷地跑,抱着她往外跑,快得幾如飛翔,飛向那再沒有禁錮、再沒有痛苦的世界。

頸上割裂的傷口在提醒着她這一切的真實。半生殘夢,爭鬥,廝殺,生死,離合,然而此時此刻,她竟然還能依偎在他的懷中,她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眼眶竟漸漸地濕了。

“子臨……”她顫聲呢喃。

他微震,步履略緩,低頭看她。面具之後的雙眼明亮有定,彷彿日居月諸,永不淪滅。

“是你做的嗎?”她微微笑了,“——打破重來?”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揚,“彥休恐怕有得忙了。”

“阿澤沒有死。”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抬頭道。

顧淵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頓了頓,又道,“那孩子很聰明。”

薄暖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毫無意味地,卻莫名牽得他心頭一痛。她在同情誰?顧澤嗎?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東北,宣平門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幟。亂兵颯沓而過,有人認出了他,給他牽來一匹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顧淵將她抱上了馬,視野一下開闊起來,宮城泱泱,全在身後,似一個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從那窟窿之中竄出了叛逆的頭——

“去哪裏?”他利落地上馬,雙臂環過她的腰拉穩了韁繩,低沉的聲音有力地響在她的耳畔。

一整個世界,此刻正攤開在他們的面前。聶少君的郡國圖上的每一處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懷中靜默地行過。

她安心地往後靠在他的胸膛上,終於,任由淚水滾落下來,聲音於虛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歡喜,不可磨滅的歡喜。

“你想去哪裏?”

***

“反虜薄昳,何不出降?!”

外間的吼聲漸漸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聽見每一個字的縫隙間,那咬牙切齒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竟再度撐持起氣力,站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溫室殿,亂軍亂民一齊攻入,宮中的下人們早已逃光,四處都是末世的廝殺之聲。然而這廝殺之聲隔了百級丹陛、萬里彤雲傳到他耳中時,卻只剩了一點模糊的迴響,像是在風雪裏凋零的花瓣,連一星漣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這是未央宮中的高處,可以俯瞰全長安。他卻再也不想去看這背棄了他的長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後,拿起了那一方傳國璽。

冰涼的玉,鑲着銳利的金。他將臉貼在那璽上,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註定要讓他做一場失敗的豪賭?

歷史,又將如何記載他?

他開創新朝的抱負,他革故鼎新的決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聲輕輕的響。

天子之劍,安安靜靜地劃破了他的喉嚨。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門敞開,有一個女子,眉目寧靜,容顏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來。

她淡靜的容色里,全是對他的信任和愛戀。

阿慈……

他想開口,卻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會背叛你了……

咚地一聲,他倒在地上,懷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傳國璽。

五歲的孩子將沉重的長劍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懷中的傳國璽。

“給我……給我!”顧澤咬牙切齒地拽着,眼中彷彿燃燒着熊熊火焰,“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奪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這惡人,你這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他的老師睜着眼,再也不能回應他的指控。

顧澤終於自他的懷裏拽出了傳國璽,用力過猛以至於跌在了地上。傳國璽染了血,卻還是那樣晶瑩透亮,美麗得近乎無情——

這個在一瞬間長大的孩子,便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宮高處的北風裏,蜷縮着身子抱緊了這無情的玉璽,大聲地哭泣了起來。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長安城破。亂民劫掠長安三宮,搶入長樂宮時,竟發現薄太皇太后已經死去多時,安靜地躺在寢殿中,屍首因外間大火的高溫而腐壞泰半,卻仍可辨出那張蒼老臉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邊,還有一方沒能寫完的密牘。

這個女人,亡了大靖,又護了大靖。她再也不能為自己做分毫的辯解,而只能等待史筆的裁決了。

而當靖天大將軍仲隱帶兵攻入未央宮宣室前殿時,竟見到傳聞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顧澤,衣冠袍履一絲不苟,手捧傳國玉璽,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顧澤的腳下,是一柄染血的禮劍,劍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賊,薄昳的屍首。

仲隱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劍跪下:

“末將仲隱,奉迎陛下興復靖室,陛下長生無極,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聲,卻是蒼涼的語調。仲隱抬起頭來,看見顧澤眼中幽暗如深淵,幾乎要懷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顧澤再即位於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誅篡逆,興靖室。仲恆、仲隱、聶少君輔政,十年,天子親政。三十年,海內泰安,天下一統。史稱同始中興。

是為後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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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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