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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七,靖天大將軍仲隱兵臨長安城下。
城中,猶且不知亡國恥痛的袞袞諸公還在飲酒作樂,正旦要到了,新的一年,改元更化,皇帝早向他們表示過,朔日百官朝賀,每一個人都會有加賞。年節的氣息瀰漫在風雪之中,長安三宮裏也掛滿了祈福的紅綢,好像對城外那泱泱黑雲一般的敵人毫無所覺。
只除了——御座上的薄昳。
他將奏疏往太尉身上狠狠摔去:“兵呢!朕的南軍呢?調過來勤王啊!”
太尉戰戰兢兢地道:“南軍……南軍已經歸順——叛降了反賊……陛下!”他突然雙手仆地跌在了席上,“我們的每一次調兵都被敵人事先知悉了——宮中有內鬼啊陛下!”
“不可能。”薄昳閉了閉眼,“孫小言都只剩半條命了,長公主被我鎖在溫室殿,還有誰能往外邊傳遞消息?”
那太尉呼喊得聲嘶力竭,這會子卻又停下了,撩開眼皮去望高台上端坐的那個人。
天命之子,究竟應該是什麼模樣的?
這個人篡奪皇位方僅半年,就到了如此眾叛親離的地步……又好像是亡靖的所有痛苦,全都報應在了他的嶄新的宸朝上一樣。
薄昳將顫抖的手指一下下敲擊着御案,是一種緊張至魚死網破的節奏,“去調城中諸獄囚徒,以及城中十二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開武庫,發給兵器,晝夜守城——想辦法給仲彥休遞消息,問問有沒有和談的條件……”
“和談?”太尉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反問。
對於城外那個靖天大將軍來說,整個天下正是唾手可得,他怎麼可能答應和談?
“不錯,和談。”薄昳痙攣的手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展顏一笑,竟仍是溫潤如玉的模樣,“我手底,還有最後一個籌碼。”
十二月廿八。夜。雪。長安。
這一個夜晚,註定與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都不同。將將要宵禁的時分,整齊的期門軍擎着火把颯沓行過每一條街道,將長安城的一百六十里全都巡查遍了,直接從平民居所中拉出符合年齡要求的男人去守城。原該是靜謐安詳的年前的長安城,高高低低響起了一片子女夫妻強被分離的哭聲。
高高的城牆下,軍隊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積雪足有尺許厚,一個青色的人影已經靜默地貼牆站了許久。
他耐心地等待巡城的士兵過去,抬頭,夜色沉沉,星月隱沒,唯見几絲破絮般的雲,流離在那斑駁的鐵幕上。
多行不義,必自斃。
不知過了多久,里坊間的呼喝聲終於弱了下去。軍隊將居民中的男人強硬地帶走了,只留下老弱婦孺扶着門閭哀哀地哭。這細碎的哭聲漸漸匯成了河流,在雪夜中靜默然而永無止境地流淌,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地流淌。
顧淵靜靜地聽了片刻這河流的哀哭,終於,轉過身往未央宮的方向而去,青色的衣影轉瞬融入了黑暗之中。
***
“和談?”
薄暖用兩根手指輕巧拈起那帛書一角,蔑如地笑了。
“殿下……”宣詔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道,“那是陛下聖諭……”
薄暖愈加笑不可抑,“陛下?他若還能當上三日的皇帝,我便將這詔書吃下去給你看!”
她語帶笑謔,眸光里卻藏了深重的痛楚,幾令那宦官不忍再看。她站起身來,將那詔書抖了抖,又看了一遍,大笑,“虧他想得出這樣窮途末路的法子……”
竟然——讓她去嫁給仲隱,以為這樣就可以阻住城外的五十萬大軍?!
“殿下,”宦官低聲提醒,“請殿下接旨,奴婢還要回話……”
“接旨?”薄暖的目光驟然冷了下去,“這叛賊的詔令,我為何要接?”
宦官被嚇得臉色一白,“殿下慎言!陛下說,請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出面救一救大宸……”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話!”薄暖突然將那帛書往宦官身上一扔,切齒冷笑,“本宮是大靖的皇太后,不是偽朝的長公主!自古及今,從沒有太后再嫁的道理!”
“大靖朝早已經亡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刀子般飛來,伴隨着一眾宦婢慌亂的行禮萬歲之聲。薄昳快步邁了進來,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惡狠狠的獰笑,“大靖朝亡了,顧子臨早已是靖哀帝,你還為他守什麼寡?他早已把你拋棄了!”
薄暖便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阿兄一步步朝她走來,他的神情像一個瘋子,一個走投無路的瘋子,她原該害怕的,可是她竟笑了,這笑里是嘲諷,也是憐憫,“他沒有拋棄我,可是天下人,都已經拋棄你了!”
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現在圍城的人是仲隱,你以為他便會幫靖朝復國么?他也不過是打着成王敗寇的算盤罷了!他喜歡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聲道,“原來你連魚死網破的勇氣都沒有,到了最後一刻,你還想靠着出賣女人苟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麼區別?!”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終於被她這句話刺中了,他的眼中終於裂開了不可彌縫的罅隙——
“顧子臨他就算亡了國,”薄暖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儘力氣地道,“也比你強。”
“來人!”薄昳猛地將袍袖一揮,“給長公主更衣!”
宮婢們戰戰兢兢地將早已準備好的大紅喜服、金絲頭面等等用物放在盤中呈了上來,卻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沒有簪釵一類的尖利之物。簾帷飄動,隱隱傳來長安城中亂兵呼喝之聲,在乾燥的冷風下宛如金屬交擊震蕩耳中。薄暖低垂眼帘,片刻,駭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瘋了。”
薄昳沒有說話。
“仲隱怎麼可能答應這樣可笑的和談?”她往後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籠,她的手在後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歡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總也有辦法,我可以把你帶去城樓上——”
“哐啷!”
薄暖將手中的撲滿往地上狠狠一摔,頓時濺裂開千片彩陶,繽紛如彩珠亂濺,尖銳的碎片飛起,像傷人的刀刃,驚得眾人齊齊退後——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猶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薄昳驀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蒼白的手。
那隻手是那樣地孱弱,可是卻連一星半點的畏懼都沒有,就這樣抓着那片碎陶將白皙的頸子割開了一絲血的縫隙。
薄暖清冷一笑——這神態卻是像極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長。
“帶去城樓上——”聲音幽謐,“怎樣?”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啞地,一笑,“你這是殉國?”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殉國殉君,死之大節。你倒是寧死也要保個好聲名。”
“青史書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間是決絕的冷意,“但我無愧於心。”
薄昳的臉色漸漸地灰敗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還想向她乞求些什麼,趔趄着往她撲過來。她身子一側,避開了。他哀傷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終於露出了脆弱的顏色,“阿暖,你便不能……幫阿兄這一次?阿兄……有什麼錯?”他喃喃,“阿兄有什麼錯?!”
薄暖咬着牙,沒有回答,長睫微顫,終是有淚水滴落。
那個溫潤如玉的阿兄,那個詩書禮義的阿兄,那個在落英繽紛的影里擁抱她、仔仔細細地將《周官》描了一遍送給她的阿兄,去哪裏了?
他沒有錯,他步步皆錯。
“你不要過來,”沾惹了淚水,薄暖話音冷澀,“你過來一步,我便自盡。”
薄昳獃獃地看着她,似乎還不敢相信她終究會為了這樣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彷彿牢籠中的困獸最後的掙扎:
“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聲,長劍出鞘,他舉劍便向她砍去,沒有章法,毫無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詞,臉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驚,險險躲過他一劍,然而半截青絲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斷髮在簾帷香霧中飄揚,卻激得他瘋了一樣地砍斫,薄暖左閃右避,然而仍記着護住腹部——
卻終究是躲不開去。
劍光襲來的一瞬,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對不起,子臨。
我終究還是沒能等到你……
——
“阿暖!”
一聲驚呼,竟如震徹天地!
薄暖顫抖地睜開眼,正聽見“叮”地一聲令人耳麻的金鐵交擊聲響,一個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擋在了自己身前,拔劍格住了薄昳的劍!
薄暖捂住了口,淚如雨下。
隔着幽幽淚幕,她又看見了他。
他還如他們初見之時,那樣英姿凜凜,那樣冷峻傲岸。
即使只一個背影,也足夠她銘記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