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11|

120|1.11|

同始四年,睢陽北城。

“阿母!”一個背着葯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裏來,家中的大人連忙出門迎接:“檀兒小心些,別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親笑起來,“阿母剛生了阿妹,不該出來的,叫阿父出來!”

正是悠長的午後,春光爛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親亭亭立於青翠欲滴的桂樹下,髮髻輕挽,神容纖潤如水。時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歲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艷光離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來,解下孩子背上的葯簍,溫柔笑道:“你昨日《毛詩》沒背下來,還有膽子見你阿父?”

“我看他膽子大得很。”

一個朗朗的聲音響起,顧淵冠帶濟楚,人如碧樹,刀裁一般的鬢眉下是一雙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隨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門邊,便似一位氣度凜然的貴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視。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說出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連《毛詩》都能解歪,頗有乃母之風。”劍眉朝顧檀斜斜一揚。

顧檀愣怔了,回頭問母親:“阿母,什麼是乃母之風?”

薄暖忍笑道:“就是說你像我,是我親生的。”

“我當然是阿母親生的。”顧檀頗不高興地撅起嘴。

顧淵輕輕哼了一聲,轉頭對薄暖道:“還不回去?身子明明虛得很,就不怕着涼?”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邁入門檻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見顧淵在庭院中展開了席案,對兒子淡淡道:“坐下,讀書!”

顧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經卷,一個字一個字費力地認着:“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終於淺淺地暈開,彷彿三月桃花綻放,縱沒有金玉裝裹,也是稀世的美麗。

內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兒正蜷在嚴嚴實實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與子臨都是聰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兩個孩子都是全沒心眼的樣子,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爛漫。

薄暖守在女兒的床邊,無聊了便做一做綉工,直到外間顧淵給兒子講完了課,邁步進來,她抬眸一笑。

這一笑燦然,竟亂了顧淵的心神。他不由得低聲憤憤然罵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語調微揚,調笑道,“我如何了?”

顧淵向她掠去一眼,還似十分委屈一般,“這十個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顧淵便知道自己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邊給女兒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來信了。”

薄暖目光微動,“說了什麼?”

顧淵到床邊坐下,伸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長發,這慣常的寵愛動作令她身心都放鬆了下來。“他說,仲相時日無多,打算趕緊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網羅舊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來。”

薄暖沉默。

“少君那個性子,你也知道,他雖然野心大,卻也耐不住太平。”顧淵失笑,“他想要自請去蘭台做個閑官兒,還說我給他點好處,他便將《哀帝本紀》修得好看些。”

薄暖終於笑了,雙眸里如落了千萬顆星子,璀璨奪目,“真是天下奇聞。”目光轉了一轉,“他與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勞你挂念。”顧淵一揚眉,“他們都三個了……”

薄暖臉上一紅,“怎麼,怎麼這麼快?”又嘟囔,“若不是他們頭胎是雙生子……”

“原來阿暖心裏還有不平氣。”顧淵的氣息輕輕飄拂在她耳邊,“要不我們也加把力,也生一對雙生子給他們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卻是軟的,好似撒嬌一般,教顧淵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該子息繁衍,聶少君顯然在跟我顯擺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卻有些低落:“若是民極還在,不就正好三個了么?”

顧淵微微一怔,眼帘垂落,伸手扣緊了她的手,“這便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逃出來啊,阿暖。”

她抬起頭來。

“皇宮那樣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顧淵低低地道,“我再也不願檀兒、棠兒也與他們的阿兄一樣,被犧牲掉。”

她抿了抿唇,輕輕地道:“子臨。”

“嗯?”

“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失笑,表情彷彿還有些不自然似的,“傻瓜。”顧左右而言他地道,“聶少君還提到一樁事情。”

“什麼事?”薄暖隨口問。

“彥休要成婚了。”顧淵笑起來,“聶少君問我們去不去賀禮。”

薄暖眼中一亮,“這倒是大喜事。”

“你可別急。”顧淵揚了揚眉毛,“我與他說,我妻子剛剛生產,身子不便,叫他把婚期往後挪一挪。”

她笑起來,“你也太不講道理。”

“我一貫不講道理,你才發現?”他毫不在意地道,“我原本還想說,誰知道我妻子何時便有第三胎了……”

“你無賴!”薄暖急得打他,“這種話也能往外說么!”

“——不過我怕你痛,還是算了。”顧淵妥善地收了口,眼中滿蘊笑意。

“我可不怕痛。”薄暖斜他一眼,“是你怕寂寞。”

顧淵哈哈大笑起來,“知我者,細君也!”

笑聲清越,毫不避忌,嚇了薄暖一跳:“你輕聲,別吵着棠兒了!”

然而,彷彿是響應她這句話一般,小床上的女兒果然被驚醒,哇哇大哭起來。薄暖狠狠剜了顧淵一眼,後者無辜地聳了聳肩,將她按住了,自去抱起女兒輕輕地哄慰。女兒一向很聽他的話,得了父親懷抱,哭聲漸歇,薄暖看顧淵抱孩子越來越得心應手,自己也樂得清閑,索性往床上一躺。

顧淵好不容易將女兒再度哄睡着,回過頭來,卻看見薄暖已經昏昏欲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攀上床來,給她蓋上被子,她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上來陪我。”

不知何時起,她變得比他還有帝王架子。他將手指愛憐地擦了擦她小巧的鼻子,“遵命。”與她躺在一處,剛剛伸開手臂,她已如識途老馬般偎上了他的懷抱。

日長人靜,正是最適宜晝眠的春日,最適宜愛戀的年華。女兒剛剛滿月,她昨日整整沐浴了大半個時辰,好生洗去了月子期間的氣味,此刻依在他懷裏的肌體正散發出幽然的香來,彷彿有意逗引他一般。他難耐地抿了抿唇,又不敢叫醒她,只好不斷對自己說:睡吧,睡吧,睡著了便不想了……

“撲哧”一聲,懷中的人兒竟然在睡夢中笑了。這一笑,那芬芳氣息便蔓延開來,彷彿春水將他的心都浸了進去,沉沉地,再也提不起來。他咬了咬牙,惡狠狠地道:“你到底睡是不睡?”

她卻挽着他的胳膊,海棠一樣柔美的臉頰輕輕朝他湊近來。眼看那輕紅的唇就要挨上自己的,他再也忍受不住,傾身便吻下去,不料她竟突然往側旁一躲,他這一下便撲了個空——

她終於睜開眼,大笑起來。

他沒有笑。

他好整以暇地等她笑完。

她終於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了,怔怔地停了笑,他涼涼地開口:“我看你休息十個月,盡夠了。”

她“啊”了一聲,還想辯解,他已經再度欺壓上來。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了。

“你別……女兒還看着呢……”

“我女兒眼睛都沒長開,看什麼看。”

“這,這不好吧……”她突然“嗯”了一聲,“你輕點!檀兒還在外面……”

顧淵頓住,兩手撐在枕頭兩側,冠中長發披散下來,雙眸安靜地盯着她,輕輕地一聲:“嗯?”

她滿臉憋得通紅,“你這是做什麼……”

他一臉無辜,“你不是讓我輕點?”

她簡直要大叫,“你耍賴!”

“我才沒有耍賴。”他慢條斯理地打着旋兒磨她,“我叫檀兒抄書去了,沒有三兩個時辰他做不完。”

薄暖以手掩面:檀兒,阿母對你不起……

“哎,”他拉下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低下頭來,額頭與她相抵,聲音染着情-欲的魅惑,“說清楚些……我真的放輕了,你怎麼又不高興呢?”

薄暖閉着眼,咬着牙,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情,突然掙出身子往前去吻他。他吃了一驚,然而唇舌間的主動權已經被她奪去,她一邊像只野狸兒一般嚙咬着他,一邊攬着他肩將他推到了側旁去——

“噝……”他似極痛苦、又似極享受地呻-吟了一聲,而她竟已翻了個身,壓到了他的身上來。

“反了你了?”他怒笑。

她嫣然一笑,“陛下方才沒力氣了,所以妾來幫幫忙。”

“誰說我沒力氣?”他將眉一軒,熟悉的凜冽而傲慢的神情,“你都十個月沒試了,怎麼知道我沒力氣?”

她一怔,隱隱感覺自己犯了個錯誤……

(全書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江山別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江山別夜
上一章下一章

120|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