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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明,夏末的微風帶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樹溫柔伸展,彷彿便隔絕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這才發現這舊庭院中的微妙變化——牆角的春蘭重又活了,此刻花雖落盡,猶是綠葉舒捲;自那春蘭的葉緣而上,原本傾頹的磚牆似乎重新糊了一遍,牆上的月亮如一彎俯視紅塵的淺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當真在這裏住了很久?”

顧淵攬着她腰,將菜食布好,又斟下兩杯酒,才慢慢地道:“兩個月吧。”

薄暖回過頭來,訝然,“兩個月?”

兩個月,他便蝸居此處,整日裏蒔花糊牆?!

而她,她卻在那虎狼環伺的深冷宮闈中,面對那個兇惡的敵人,作着困獸之鬥……

他怎麼能過得如此安閑?

顧淵眸光一黯,大約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開口:“委屈你了。”

她確實很委屈,而且,當她發現自己竟完全無法向他表達清楚自己的委屈時,這種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幾乎要將她的心給腐蝕透了。她顫抖着聲音問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還有,還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將那隻尷尬的手自她腰身上抽離。男子的溫度離開她的一瞬,她終於不能自抑地抬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這一聲耳光清脆,響亮,似乎連天邊的月輪都驚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過了頭去,那樣驕傲的男子,那樣驕傲的帝王,卻在這一刻選擇了絕對的沉默,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說啊!”她站起身來,“你說,你到底在做什麼?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我的處境?”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子緩緩向後,靠在了樹榦上,墨發覆在他挺秀的背脊,月光游移來去,他彷彿成了一個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間,他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並不想讓她聽見自己在咳嗽——於是他將口捂緊了——於是那咳嗽聲又變得仿如嗚咽,無法忍受的嗚咽。

她的手在袖底緊緊地攥成了拳。這一耳光抽落的一刻她便後悔了,後悔個徹底,她希望他能與自己針鋒相對地辯解,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用這種緩慢而壓抑的咳嗽聲,一寸寸磔過她的心。

“你,”淚水毫無預兆地涌落,“你說話啊!”

好像一定要給她一個答案,他縱是艱難,縱是不堪,也終究手扶着樹榦慢慢站了起來。他回過頭,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搖漾的海,那曾經是她最迷戀的港灣。

現在也是。

他靜靜地看着她,“還生氣嗎?”

她一咬牙——

她當然生氣!她氣的是他為何不對自己說實話?他們不是夫妻嗎,他的苦,難道她不可以共嘗嗎?

玉白的手掌帶着無能為力的憤怒高高揚起,卻終究沒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眼中光芒變幻,全是哀傷的虛影。他的聲音最溫柔,又最殘忍,“你還生氣的話,便打我罷;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國家,又傷害了你。”

她終於堅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臉頰,淚水便在這一剎那衝決了纖纖十指的柔軟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顫動,上前一步,她卻立刻後退了一步,聲音發抖:“不要過來!”

好像驟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縮,玉一樣俊秀的容顏剎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語氣,彷彿自暴自棄一般地狠狠發話:“我知道我是個廢物,不管是在睢陽還是長安,不管是在宮裏還是宮外,我要做的事情,從沒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當然,我害得你什麼都沒有了,我連你最期待的那個什麼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話音在喉頭哽住,即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這回他卻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發泄着:“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還想拖你下水,還想着不論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從頭再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突然開口,仰起頭問他,月光照映她纖白臉龐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她的眼中便盛了兩汪悲傷的水澤,“你為什麼還不肯說?”

他靜了。

聰明如他,聰明如她,總是不需要更多的矯飾,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他的驕傲,不容他解釋。她的尖銳,卻總將他一眼看穿。

夜風拂過,牽枝掛蔓,竟帶得她微微一戰。

從夏到秋,寒涼只不過在這一瞬之間。

他容色一動,似乎想關懷,卻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時此刻,他是一個炮烙千秋的亡國罪人,他又怎麼敢再去擁抱她、安慰她、回應她?

“阿暖,”他低低地、輕輕地道,“你記不記得,這五年來,我沒日沒夜地伏案,總是處理不好天下流民的問題?”

她咬緊下唇,沒有做聲。

“我初時還不懂,我明明發了那麼多銀錢,我明明下了那麼多赦令,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百姓還是不安其居,還是流離失所?”他苦澀地一笑,“直到——終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無籍的流民。”

她渾身一顫。

“我不是有意欺瞞你。”他微微嘆息,“只是這半年以來,我遭遇的事情,都絕不願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給我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好么?”

她抬起眼,看見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揚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頭,安靜地凝注着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問他這半年來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這一份與她無關的傷。

——當真與她無關嗎?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麼深,那麼傷痛。他從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驟然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還不如,他只是理應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沒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靈碑——

孝哀皇帝。

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大笑話,這笑話卻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顫,有一絲惶恐的期待,又有一絲不堪的痛楚,他想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可是他問不出口。

他只能這樣看着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環住了他的腰,然後將臉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這一瞬,他自胸臆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抬手欲撫摸她的發,卻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着聲音問:“我們……我們吃飯,好不好?”

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剛剛咳嗽過,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被她這樣一蹭,全身都泛起癢來。他忽然情怯:“也許不好吃……”

她抬起頭,看見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擔心自己做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這樣的他與過去的霸道模樣反差太大,卻又無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爾。

她坐回案邊,巧笑如抱怨:“都涼了。”

他立刻又緊張起來,“我再拿去熱一熱。”

“不必了。”她微笑着牽過他的手讓他坐下,才發現他的手已經被汗水浸得冰涼,不禁道,“子臨。”

“嗯?”他垂首低應。

“你方才咳嗽,是怎麼回事?”她擔憂地問,又心疼地撫上他的臉頰,“方才……我……”臉上一紅,“我手重了,對不起。”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燦然,“快嘗嘗我做的菜。”

她訥訥,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從此這一巴掌、這半年的分離痛苦,便算是揭過了。她便依他所言嘗了一口薤白,唇齒回甘,叫她霧一樣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來:“手藝不錯,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並不掩飾得意之色,又將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處雖然沒有皇宮裏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還有一點民間的佳釀,望太后不要嫌棄。”

她舉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詭異的稱謂,溫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將酒卮高舉。

當那微辣的酒液被一飲而盡,在喉嚨里蒸發出灼燙的清氣,往事裏的所有疼痛、迷惘和悲傷,終於消散個乾淨。

這一夜的月色實在太過溫柔,溫柔得讓她以為可以留住這夏夜,綿亘到永恆。她醉了,眼裏閃爍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麼會這樣無拘無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陰影忽然遠去了,此時此刻,他不過一個姓顧的寒門公子,而她,亦不過是他的妻。

二人對飲至夜深,杯盤狼藉,他抱着她,踉踉蹌蹌地往房裏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時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層層剝落下來,露出年輕優美的曲線來。他貼合著她,她迎接着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暗夜重重,只能聽見不能自抑的粗濁的喘息。

“阿暖……”他將她的十指與自己緊扣,自喉嚨里發出一聲輕嘆,“阿暖,待天下大定,我們便逍遙而去吧!”

她咬着被角,因他帶來的疼痛與暢快而顫抖着,玉白的身軀彷彿嬌嬈的花將他纏繞,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親我么?”

他的親吻是那樣地刺激,彷彿連那口唇間的酒氣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吟出聲,“好……子臨……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后——我們去過只有我們兩個的日子!”

他笑起來,“好,阿暖,我的細君。”

從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與她,都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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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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