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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睢陽郡本身已亂得不可收拾,也許是院外的羽林衛當真忠心耿耿,這一方小小青廬,好似被圈作了一塊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將薄暖趕出長安,形同流放,自不會再讓她參與政事,陳郡守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絕不來催促她去扶靈回京。

薄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日,她看着顧淵來來回回地勞作於後園的菜圃之間,擔水、劈柴、生火、烹飯,而那雙習慣了握筆和撫弦的手,也會因農事而漸變得粗糙。

顧淵雖然舊傷在身,但在這方面卻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攬,只允許薄暖做些輕巧活計,直讓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見你之前,這些事情也常做的。”

他放下擔子,直起身來,劍眉一挑,“然則你遇見我了。”

她頓住。他這話不容置喙,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堅決而強橫的少年,歲月縱然增添了他身上的傷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斷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時光能停在這個時刻,該多好啊。

每到晚膳過後,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個時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為顧淵會在這個時候與封蠡在堂中商議大事。孫小言守在長安城中,每隔三日會給薄暖送來一份密奏,現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疊在顧淵那裏,薄暖並不能看見。

這晚他終於回到內室,薄暖正斜倚床頭,放下了手中的書,“忙完了?”

顧淵走過來在她額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細君久等了。”

她臉上一紅,嘟囔:“沒羞沒臊。”

他笑道:“原來閨閫之內,細君還要講個禮義廉恥,還真是為夫疏忽了。”

她帶笑睨他,卻見他面色憔悴,方才幾句笑言都似是強撐出來的,心底一驚,坐直身來,“很累么?躺會吧。”

他卻還是逗她:“你這是自薦枕席,還是請君入甕?”

薄暖被他那春風般熨帖的笑容攪得心頭一盪,好像一池春水要滿溢了出來般,尷尬地轉過了頭去,兀自嘴硬:“那便隨你。”

他大笑起來,知道她臉皮薄,不再打趣她,逕自上得床來攬緊了她,將下頜埋在她發間深深一呼吸,“今日讀了什麼書?”

她臉上一紅,沒有回答。他好奇起來,拿過她手上的簡冊,卻是那捲舊得快要脫落的《毛詩》。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他輕輕念了出來。

屋外寒鴉驚飛,屋內回憶落了一地。她屏住了聲息,好像能聽見那回憶在風中翩翩飛舞的聲音。他將書冊擱在一邊,輕輕地討好一般去吻她微閉的眼,聲息都傾吐在她細嫩的肌膚上:“你等了那麼久,偏只等來我這個狂妄少年,你惱我不惱?”

她低着頭道:“自然惱,惱極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該怎樣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聲所浸染,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愛憐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幾乎要炸開了——

“阿暖。”他低聲,在這旖旎的時分,語意竟轉嚴肅。

“嗯?”

“我們明日便啟程去雲州。”他抱緊了她,閉着眼,將自己的計劃用最簡潔的方式說出,“彥休那邊已給我遞來消息,他會當先到路上接我們。”

薄暖心頭一凜,忽然道:“你當初調他去雲州——”

“就是為了今日。”顧淵嘆了口氣,“天下已經亂了,阿暖。孫小言說,薄昳現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與阿澤同階而立,百官朝拜,同稱萬歲——你阿兄,他大約要瘋魔了。”

薄暖呆了。

顧淵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錯認的痛苦,她幾乎能想像到,他是怎樣將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個字一個字地自齒縫間迸出最惡毒的詛咒。長安的那個人,為了走到今日,殺害了多少無辜人命?

“薄三是個真正懂禮法、懂治國的人才,不然我也不會那樣重用他。”顧淵慢慢地道,“聽聞他還要進行改制,將我當年沒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聲,“這樣的局面還能致太平?”

顧淵以手為梳,輕柔地一下下理順她的長發,“薄三畢竟也是孝懷皇帝的骨血……是我的親兄弟。”頓了頓,又道,“可是,他大約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國祚的。”

薄暖驚聲道:“什麼意思?他——”

“我想,他不僅是要篡位,”顧淵的聲音平靜得駭人,“他還要改朝換代。”

“這——這真是——駭人聽聞——”

“阿暖,”顧淵說,“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無以為繼。”

“子臨。”薄暖驀地抬起頭來,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們去雲州吧,你將仲隱調去那麼遠的地方,不就是為了今日?便如你說的,我們收攏叛軍打過去,誰能解救天下人,誰就是王者!”

顧淵微震,無言地與她對視。“可是……”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往後便再也不會有這樣寧靜的時刻了。”

她的目光如燭火,微微飄動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把自己的願望給殘忍地說出了口,卻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縮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輕聲說,伸手撫摩他的手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

“從前那樣?”顧淵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樣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顧淵的目光凝注在她纖長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厭其煩地數着,“這段日子……我只覺得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還有很長。”薄暖忍不住道,又補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卻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輕聲道:“我再也不想做那個皇帝了。”

他鮮少這樣溫和地說話,聲音像是漂浮在空氣中一觸即碎的泡沫。她凝視着他燈火下的側臉,目光里隱隱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說,“天命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東西。”

“那——長安城裏——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團亂麻,“我們總是逃不開的……”

“所以我來告訴你啊,”他微微一笑,側首看她,“我們要去雲州了。我不在意這個江山誰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說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堅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個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時,那舉世無援的孤獨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懷抱蹭了蹭,眼角酸澀得幾欲落淚。

他擁她入懷。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覺。”他安靜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顧澤下詔,靖歷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為天子。安靖公薄昳臨朝居攝,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璽運已移,天命有在,宜時即尊號,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讓再三,終南面背斧扆而受禪。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璽黻,順符命,去靖號,定國名為宸。

公卿百官,無不稱慶;宮掖內外,皆作新聲。

沒有流血的戰爭,沒有震悚的政變,綿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這樣在一道輕飄飄的詔書中、在三場虛情假意的推辭中、在群臣的功德讚頌聲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馳滿了發往各地的驛馬——改朝換代,受禪立宸,這樣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喪亂無常,誰還顧得上長安龍庭里坐着的人姓顧姓薄?

一個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顛沛流離了多久,衣衫襤褸,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塵埃,官差縱馬從他身邊馳過,驚起一片飛塵,而後,將一紙帛書釘在了古老的城牆上。

大宸開國,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書,許久,許久,終於,轉過了身,慢慢地挪動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許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裏,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爛不堪,但他的妻子卻還穿着乾淨的衣衫,長發盤作一絲不苟的高髻。他看見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已經備好了兩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與她一同面朝長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額,俯身長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禮。

“陛下,”他將頭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負所托。”

那樣一個承諾,好像是用生命在擔保的。大禮行畢,他便彷彿虛脫了。他的妻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裏?”她輕聲問。

他喉頭一動,聲音沙啞得可怕。

“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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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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