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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有人稟報,“城陽君女……似乎是死了。”

薄昳冷淡地抿了抿唇,“死便死了。”

“是……”那人猶疑,“聶丞相與安成君……逃了。”

這人說話還帶着官銜,令薄昳有些不耐煩——這兩個人每每被並提,都會讓他不耐煩。他擺了擺手,“不必管他們——將南軍能用上的所有人手,全部調來這裏!”

大雪之後,天邊的月輪明亮得駭異,好像一張蒼白空洞的臉龐。思陵的封土不算最高,至少不如那邊孝欽皇帝的。可是他走了幾步,還是感覺到那種無人相伴的孤獨與寒冷,腳底長眠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正在冷笑着他此刻的無措呢?

腳下的人是他的生身父親,可是卻從來沒有認過他,甚或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當年受到御幸的陸玄默乖乖進宮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什麼孝愍太子、什麼梁王殿下,全都不會存在了!他自然會保護好他的母親,薄氏也好,顧氏也罷,都不能傷到她分毫!

可是,他的母親卻沒有進宮,她嫁給了薄安,她心目中的良人,而後,又被這個良人毫不猶豫地拋棄了。

月光冰涼,雲影緩緩地移動,他目無君上地站在這高高的皇陵上,下界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反而不如他心中那一縷仇恨來得清晰。忽然——

那小屋中竄出了兩個執手而奔的人影,殘餘的羽林衛拚死給他們殺出了一條血路,讓他們往弩-箭射不到的深山裏逃去了。

薄昳眼光一凝,立刻下山追去。

***

地上全是積雪堅冰,既臟且滑,薄暖走得踉踉蹌蹌,顧淵索性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帶着她飛速地奔逃。身後的羽林衛一個個地倒下,黑夜暗沉而廣袤地包裹了他和她,彷彿絕無盡頭。薄暖早被嚇得魂飛魄散,此時反而咬緊了下唇,連一聲驚叫也不曾發出,只是靠着他的胸膛,平復着自己的喘息。

他偶爾低頭,便見到她清亮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自己。

好像少看了一眼,就會誤了一生,好像要將他乾淨利落的輪廓深深地烙印在那雙霧一樣的眼眸里。

他咬了咬牙,心中沒有放棄盤算。他已派人持天子符節去北軍調兵,此外還派了內官飛馳入京去找太皇太后。只是連甘泉宮都被亂黨控制,從他們的武備來看,只怕未央武庫早被洗劫,長安三宮也已經是亂成一團,太皇太后那邊如何,實在難以逆料。方才大亂,聶少君和陸容卿卻都沒有出現,他們要麼是一同反了,要麼……

“陛下!”

孫小言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他背靠一棵枯樹,按着自己腰背上的傷口,艱難地發聲。

他的另一隻手邊牽了一匹馬,正難耐地蹬着蹄。

顧淵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你來了!”

孫小言勉強地一笑,“小的答應了陛下會來這裏會合……便自然會來……”

顧淵再也說不出別的話,將薄暖往他懷中一推,拉過馬鞭,利落地翻身上馬,匆促地道:“你帶皇后,乘亂逃回長安城去,找太皇太后!”

薄暖艱難地在枯枝堆上站定了,抬頭,馬上少年的目光也正向她掃來。

她的心咯噔往下一沉。

冷漠的高懸的月亮就在他背後,他的雙眸彷彿吸納了所有星辰的黑夜,流轉出冷定的光華,毫不遲疑地刺穿了她的魂靈。她下意識地便想上前,卻被孫小言拉住了。

她回頭,孫小言咬緊了牙,沒有說話。她低首,看見孫小言拉緊自己衣袖的手指縫裏全是淋漓鮮血。

“你答應了我的。”顧淵說。

她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她答應了他什麼?

然而他大手朝身後一揮,長鞭在空中嘩啦落下,馬兒揚蹄,竟然便帶着殘剩的十數名羽林衛繼續往前奔去了!

她這才明白了:他要拋下她!

“子臨!”她凄然叫出了聲,孫小言立刻捂住了她的口,急急地道:“皇后噤聲,小的帶您逃出去!”

逃?她猝然盯住了孫小言,“為何是我們二人逃?陛下為什麼不與我們一道?”

“傻阿暖。”孫小言急得跺腳,稱謂也不顧了,“陛下是為了你啊!陛下去引開追兵了!”

薄暖呆了一呆,腳步往後趔趄了一下。

方才離別一瞬的目光交錯再度閃回於她的腦海。

她答應了他的……

“阿暖,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放棄。”

“你在流血……”

“你聽見了沒有?朕命你不要放棄,你還不領旨!”

孫小言帶着她往反方向奔逃而去了。

遠方是妖異漫天的火,近處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大雪覆蓋了一切骯髒污穢、刀光劍影,在這難得安靜的一刻,顯出異世一般的虛無。

就如那個久遠以來糾纏於她的夢境。大雪封山,那個踽踽跋涉的人,原來是她自己。徹骨的冷,徹骨的孤獨。

她不得不與他背向而行。

她知道,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

羽林衛越戰越少,顧淵伏低在馬背上縱蹄疾馳,躲去零散射來的羽箭。他知道再晚得一刻,敵人的弓箭陣又要重新布好,狠狠一鞭,馬匹吃痛地狂奔,蒼黑的樹影飛掠着後退,蹄聲響徹了煢煢暗夜。

他伸手一探馬腹下的布囊,孫小言做事周到,連他的鎏金弓也帶上了。他挽弓在手,回頭往黑暗中無聲瞄準,颼颼箭出,便聽見密林里不斷發出慘呼之聲。

顧淵一路拍馬狂奔,誰知馬兒卻突地被草中鐵索一絆,將他整個人都摔飛出去!

一陣危險的眩暈感襲來,他只來得及護住頭臉,整個人便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

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下墜,這竟是一面不知其終的斜坡,尖銳的荊棘鉤破了他的衣衫,濕冷的雪融進了他的肌膚,卻沒有阻住他的下滑,他抬手欲抓住什麼,卻陡地有箭射來,直直地釘在了他的手邊!

無數的羽箭密集如網,不管不顧地飛射而來,銀亮的箭芒幾乎將黑夜都照徹!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這樣密集的箭網,只有連珠的弩機能發動,密密匝匝的黑暗山林里風雪翻舞,竟不知暗藏了多少個持弓帶箭的敵人,才能進行如此兇悍的刺殺!

他手持鎏金弓不斷拂落來箭,身子則沿着山坡不斷地滾落,不斷遭遇銳利的硬石和荊棘,刺得他遍體鱗傷。他卻並不顧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躲避那箭雨——

可終究,避無可避。

鎏金弓畢竟不是刀劍,他也根本無暇再抽箭反擊。積雪的光芒好似鋒利的箭鏃,割破他的臉頰,引出了狂飆的血珠——

突然之間,緩坡陡地變急,竟好似一把斧頭截然劈開了這座白雪皚皚的山坡,令他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寸草不生的深淵!

然而,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因為他貼着危立的斷崖墜落,敵人無法再瞄準,來箭到底漸漸減少了。喀地一聲,他的鎏金弓卡在斷崖一塊突出的岩石上,沉沉夜色之下木製的弓身被彎到了極限!他深吸一口氣,往外看去——

天色已將曉,有熹微的光從黑夜的縫隙里灑落下來,映見這壁立萬仞的山崖之下環繞不絕的流雲。這一個微妙的短暫的瞬間,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傷都發作了起來,分不清是兵刃的傷還是跌撞的傷,被高處的寒風凜冽一吹,竟逼出了他一聲痛吟。

然而他立刻就咬緊了牙。

他一手攀附着岩石,另一手死死地抓緊了鎏金弓,直至青筋暴露。肋下的舊傷幾乎又要撕裂了,而他的思路卻在這一剎那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要掩護阿暖逃走,他要幫助仲隱養兵,他還有一整座江山要守護。

他不能死!

忽然之間……

山崖上方,銀白的月輪之下,出現了一個單薄的人影,那是個年輕而落寞的男人,正微微低下了頭,俯視這斷天而立的峭壁懸崖。

看到那個人影的瞬間,顧淵心頭倏地一緊,眸中掠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冷光。他沒有呼救,甚至還屏住了呼吸。

風獵獵地刮過,振得他玄黑衣袂呼啦啦作響,混同在千林萬壑的簌簌木葉聲中,彷彿只是遠古的混沌回聲。

那個人慢慢抬起了手。

手中赫然有一張大弓。

夜風吹起了他溫文爾雅的儒者衣衫,一枝輕靈的羽箭搭上了弦,而後,那張弓被拉開了。

顧淵一瞬也不瞬地緊盯着他的動作,牙關幾乎要咬出血來。

那人瘦削的身材不知為何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竟拉開了這一張百石大弓——

“嗖”地一聲,箭矢穿透流雲,直直朝山崖上掙扎的君王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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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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