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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鏃入肉的聲響,模糊,卻不容錯認。顧淵仍舊死死抓着岩壁,而那鋒銳的箭鏃已裹挾着雷霆萬鈞的力道直直射穿了他的右側腰背!一瞬剝皮拆骨的劇痛之後,竟然便是冷寂的麻木,他低頭,看見那染透了鮮血的銀芒從自己的肋骨之下穿出,皺眉輕輕地“嗯”了一聲,仿如嘆息一般。

要這樣……結束了么?

他抬頭,而那人也正低頭下望。隔了太遠的距離,雲靄渺渺,那人似乎也在追尋着他的蹤跡,身影在與天相接的高處煢然獨立。他們明明看不清彼此,卻好像已經感受到了對方冷峻面容上冰涼的笑意。顧淵的視域終究漸漸地模糊了,他將牙根咬出了血,薄唇邊的冷笑漸漸擴展開來。

終究要你知道……站在高處,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事情!

彎曲到極致的鎏金弓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力量,他的手一滑,終於放開了它。

頓時山風如刀刃劈來,他便任由自己隨風所至——

跌落下萬丈深淵。

流雲溫柔,卻不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墜落之時有一瞬間的空妄,大雪茫茫,他看見蒼白的雪花被山崖上勁峭的風一激便散碎成霧,將這一切殺戮生死都幻化作夢境般的虛渺。透過那重重風雪,天宇之上竟見日月同光,無情地照落下來——

這樣地,無情呵。

他的心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攫緊了。有一雙輕渺的泛着霧氣的眼睛自山嵐中幽幽朝他望來,他彷彿還能聽見她啟唇輕喚:

“子臨……”

***

薄昳淡漠地看着腳底的雲靄裂開了一道縫隙,將那人飄搖的身影吞沒,而後又合上了,好像方才一瞬的生死變滅只不過是他的幻覺。

黑夜再是沉暗,黎明的到來也是不容置疑的。太陽終於從夜色中掙扎出來了,可是月亮卻還不肯退去——

大正五年正月乙卯,日月當空,光耀竟天。南軍反,奪武庫,燒殺甘泉宮。思陵豪強起兵,破羽林、期門禁衛以萬數。上為賊所迫,崩殂思陵,史稱日月之變。

那一日的天象太過奇異,便連遠赴雲州途中的將士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長風大旗之下,聽見兵士們交頭接耳的議論,仲隱抬頭,望着晝夜分際之處,那戀棧的月亮與奪目的太陽,心頭狠狠一沉。

顧子臨……算你狠!

***

五日後。

長樂宮,長信殿。

冰雪彷彿將這一座宮殿都封存在了無邊的沉默之中,簾帷軟軟地垂落,風不再吹拂,空氣也絕不流動,宮婢宦侍們表情僵硬而動作凝滯,一聲大氣也不敢出地看着坐在殿中央的兩個人。

薄太后伸出乾枯的手,摸索着捧起案上黃表金封的傳國璽,往黃帛詔書上重重地按下了印。她的長發已全白,卻仍舊一絲不苟地盤束成端莊的高髻,就如坐在下首的皇后薄暖一樣。

不,這一道詔書下后,薄暖便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薄暖抬起頭,玳瑁長擿將柔順的髮絲攏成髮髻固定住,發上壓着光華熠熠的金疊勝,幾乎蓋過了她那絕艷的容色。

她那樣美麗,可是她的眼神卻是死的。

她膝行上前,安靜地接過了鄭女官遞來的詔書,又轉身,交給了中常侍孫小言。

大正五年正月庚申,太皇太后詔,大行皇帝無嗣,依兄終弟及之古禮,命趙王顧澤即皇帝位。尊皇后薄氏為皇太后,大赦天下。

詔書發下后,終於能為墜崖的大行皇帝舉哀了。他的屍首一直沒有找到,五日來北軍兵士將思陵周邊的山崖搜羅遍了,只發現一把幾乎斷裂的鎏金弓和一件殘破的赤黃襜褕,正是御物。

當拖着傷勢親督搜山的羽林中郎將封蠡將這兩件御物放在銀盤中呈奉給守候在承明殿裏、五日不眠不休的皇后,滿朝文武都清晰地看見了她眼底裂開的罅隙,被她強忍着吞下的一切的悲哀苦難,就在這一剎那,全部如厲鬼出柙,鋪天蓋地地涌了出來。

可是她竟終究沒有失態。

她只往那銀盤上掠了一眼,便面無表情地道:“本宮去請示太皇太后。諸卿辛苦了。”

極短的兩句話,卻好像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站起身,往溫室殿走去,遍身華彩為之一動。公卿百僚在她身後齊齊伏首,山呼聲此起彼伏:

“恭送皇后!”

她微淡地一笑,鳳眼輕輕上挑,似含着譏誚,又似含着悲哀。

原來,站在承明殿上方,是這樣的感覺。原來,身受天下人的膜拜仰望,是這樣的感覺。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子臨的痛苦,可是她已經明白得太晚。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似乎害怕她一個不慎就會摔了。可是她沒有,雖然她已經整整五日粒米未進,但她的妝容仍然整齊地蓋住了她的所有憔悴和悲傷,她的腳步仍然堅定而鄭重。

她是大靖的皇后,她答應過他,她不會放棄。

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已找到皇帝染了血的衣冠弓箭,便可以舉喪了。天下人需要皇帝,不管她有多少的留戀和不甘,都不能阻擋請立新君的滔滔物議。

薄太後身邊養慣了的鳥雀蟲魚,全都在五日前的宮變中離奇而死了。長信殿中突然少了那些禽獸的聒噪,反而顯出了無窮盡的孤寂,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沒一切的墳塋。

“阿暖……”薄太后嘆息了一聲,伸出了手。老婦人的視力混沌了,隱約只能看見那個窈窕的影子近前幾步安靜地跪下。她抓住了薄暖的手腕,緊緊地,幾乎抓出了紅痕,“你……你怨我不怨?”

薄暖低垂着頭,安安靜靜地回答:“怨。”

薄太后怔了一怔,旋即又苦笑:她的怨恨是那樣地理所應當,自己難道還以為她會避忌不言么?重重虛偽的面具揭破之後,剩下嶙峋相對的影,在這山河殘破的時刻,終於顯露出了難得的真實。

“不論如何,”老婦收拾起了自己的尊嚴,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老身只承認一樁錯誤……那便是當年,不該逼迫孝懷皇帝和阿默……”

“閉嘴。”薄暖冷冷地截斷了她的話。

薄太后微微驚愕地張了口——這樣冷酷的阿暖,讓她感到陌生,可又是理固宜然——便她自己,不也是漸漸從那個溫柔似水的少女變作了現在這樣鐵石心腸的老嫗?

“我知道五日前的匪亂與您無關。”薄暖頓了頓,又開口,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我怨的是您縱容自己的家人,葬送了大靖江山。”

薄太後身形一震,終於,緩緩地、絕望地合上了渾濁的老眼,承受了她對自己毫不留情的指責。

自十六歲入宮到現在,她已經在這深宮中端坐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紅顏摧成白髮,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入了土,不管是愛人還是敵人,不管是親人還是仇人……都已經拋她而去了。

可是她,頑固的歲月卻仍舊不肯讓她休憩。五十年的光陰,足夠讓一個不起眼的家族成長為禍國的豪族大姓,讓天下百姓流離失所,讓孝欽皇帝治下海清河晏的疆土變得殘破不堪,處處都是災荒、殺戮和叛亂。

薄太后的聲音低低地徘徊着:“這五日來,堆了不少的奏疏。老身命中書處挑揀了一下,剩下一些是不能不看的,你不妨將它們移去宣室吧。阿澤年幼,母后垂簾,梅慈卻不如你這般聰明……”

薄暖沒有聽完她的話便站了起來,往外走去。孫小言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薄太后吃力地張開眼帘,看見冬日的光芒一隱即沒,那個女子已經去得遠了。

她終於感到了末日的無力。抬手,抓住那塊傳國璽,重用黃布一層層包裹好,封進了內官遞來的金匣中。

“交給新皇帝吧。”她蒼涼地道。

***

宣室殿外,寒兒強撐着虛弱的身體指揮宮人們撤下華貴的裝飾,掛上素潔的白幡。見到薄暖回來,寒兒吃了一驚,幾乎立刻就要滾出淚來,又連忙擦去了。

薄暖目不斜視地走進了殿中去,“你如今是皇太後身邊的長御,切不可再自墮身份。”風將她冷冷的話語吹盪過來,寒兒呆在了當地。

孫小言看了看薄暖的背影,又看向寒兒,嘆了口氣,“皇后已變了。”

寒兒獃獃地道:“她——她是太后了?陛下——”

“陛下崩了。”孫小言的話音平靜,好像這句話已經在他的肺腸里滾過了千遍,再說出口時,連一點皺褶都不會有。

寒兒的身子晃了一晃。雖然宮裏宮外都開始籌備大喪,雖然她自昏迷中醒來時已是哭聲一片,但當真聽到這樣斬截的肯定的句子,還是天旋地轉一般令她不能承受。她突地嗚咽出聲:“這可——這可怎麼辦呀!皇后那麼年輕,她和陛下那麼好,她可怎麼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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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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