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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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昏昏,夜已過半。枕畔伊人氣息勻停,呼吸輕悄悄地噴吐在他的胸膛。顧淵卻毫無睡意,睜目望着黑暗,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衣料的摩擦,又似是模糊的人語。顧淵眸光一凜,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坐起身來,咳嗽兩聲,孫小言便入內為他更衣。一身簡潔的赤黃襜褕,長發略略一束,而他已沉聲催促:“快些,來不及了!”孫小言的手抖了一抖,終是將皇帝的金冠束緊了。

他走出屋舍後門,正見風雪已停,夜色如幕,積雪如衣,柔順披拂在千山萬水,一代代帝王的陵寢巍峨而沉默,在這樣的夜晚裏也不過是天際一抹冷冷的黝黑的痕,彷彿負傷而蟄伏的巨獸。那人聲漸到了眼前,卻是未央宮的羽林中郎將封蠡將薄煙押來了。

封蠡是仲隱一手栽培出來的將才,仲隱走時,特意囑咐顧淵此人可用。

薄煙原本還是邊走邊哭,見到顧淵之後反而止住了淚,冷冷地看定了他。

封蠡見慣了皇宮裏這樣糾纏不休又故作清高的女人,劍鞘在她膝彎一擊,便打得她跪倒下去。又向顧淵行禮:“回陛下,人帶到了。”

顧淵微微頷首,一個眼色,從人都退下,只留封蠡和孫小言領着郎衛和內官各把守着院落的門。薄煙跪倒在地,卻不叩首,披頭散髮之下襯着蒼白消瘦的臉,原本瑩潤勾人的眸子已乾涸成死水。

畢竟在掖庭獄中待了半年,顧淵自然知道她為何會變成這副樣子。

“我聽聞,”他冷冷地道,“你始終包庇薄三,不肯供出他的下落。”

薄煙嘴角微勾,暗夜中笑得冷厲,“你已經動不了他了。”

“什麼意思?”顧淵眸光一凝。

“他常說,你是魚游沸鼎之中而不自知。”薄煙哂笑,“天下已病入膏肓,你還以為抓到了薄三就能致太平嗎?”

“不能,”顧淵鎖起眉頭,“但我一定要拼盡全力。”

薄煙眸光中掠過一絲輕微的怔忡,旋即又被更深的怨毒所掩蓋。“你殺了我吧。”

顧淵看她一眼,沒有做聲,視域中忽而一亮——

遙遠的蒼穹之上,竟搖搖騰起了一片火光!顧淵眸光一緊,孫小言已在外面大聲稟報:“陛下——陛下,是甘泉宮!甘泉宮起火了!”

薄煙笑了。

就在她笑出聲來的一瞬,屋舍之外響起了刀兵交擊之聲!守衛在小屋各處的羽林衛與不知從何處潮水般湧出的兵勇們殊死搏鬥,孰料半空中竟還飛出了帶火的弩箭!

“你真聰明。”薄煙輕輕地開口,彷彿嘆息一般,“你若歇在甘泉宮,這時候早已經死了。”

語意里雖有無奈,卻毫不遺憾。顧淵狠狠皺眉,便想抽身回房去找薄暖,突然薄煙一聲嘶喊:“你殺了我吧!”撲上前來拉扯他衣上佩劍!封蠡吃了一驚,大步搶上,健臂一揮便要將她摔開,不料她突然伸出細細的五指在封蠡臉上狠狠一抓——

“啊——!”封蠡痛苦地大叫一聲,放開了她,雙手捂着臉驀地跪倒在塵土裏。黑夜杳冥,顧淵沒看清楚,只急聲問:“怎的了?”

“陛下!”卻是孫小言的聲音突然響起,“陛下小心!”

顧淵陡頓一凜,堪堪側身避過薄煙五指一抓。微涼的星光正映出薄煙長長的指甲縫裏一點微弱的磷光,封蠡的慘叫聲竟漸漸消歇了,顧淵顧不上看他,只大聲道:“來人!”

孫小言忙去攙扶封蠡,駭然見到這年輕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上竟已滿布紅痕!

“來人!”孫小言尖聲大喊,“護駕——”聲音陡頓卡在了喉嚨口,竟有一把長戟刺入了他的後背!

孫小言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顧淵心頭一沉,將他一把拽到牆角,而外面的亂兵竟已撕破了羽林郎的防衛,闖進了這花圃中來。

——怎麼會有這麼多亂黨?!他們的武器是哪裏來的,他們背後的人又是誰?!

薄煙還在糾纏扑打,狀似瘋狂,以顧淵的身手,要制住薄煙本是再容易不過,卻避忌她指甲上的奇毒。他只來得及在孫小言耳邊說了一句話,便看到薄煙縱身往屋內闖去,心頭一凜:

薄煙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又在掖庭獄裏受了那麼久的折磨,怎麼會突然有了這樣魚死網破的力氣?那詭異的磷光,那矯捷的動作,那染血的眼神……

顧淵突然想到了那張胡巫的臉。

胡巫,巫蠱,長安城裏的妖祠,長秋殿下的木人,還有他和阿暖的孩子,還只是個嬰兒的民極——

血液在一剎那沸騰了起來,好像要將他整個人都燒穿了。仇恨,仇恨在他的眸中點燃了妖異的光,被呼嘯穿梭的火箭燒出一片荒莽。

他大步追入房中,過道里的宮婢們竟都已臉色鐵青地昏死倒地,而晃蕩不止的梁帷之後,薄煙已將手伸向了床上的薄暖……

“——放開她!”顧淵厲聲斷喝,距離薄煙還有幾步遠,他逕自抽出佩劍擲了出去!

這一擲既快且狠,毫不猶豫地斫入了薄煙的胸口,剎那血涌如泉,潑濕了她的衣襟。薄暖早已驚醒過來,得了這一停頓之機,反應了一下便立刻滾下了床,撈起一件衣衫便往顧淵那邊奔。

“——阿暖!”顧淵突然驚駭地大喊!

薄暖一呆,還未知覺到什麼,耳畔厲風一響,顧淵將她整個人都囫圇撲倒在地!

“篤篤篤篤”,無數的箭支穿透層雲積雪,穿透木床紗簾,往這個狹窄的房間密不透風地射了進來!

燭火被烈風一刮,倏忽就滅掉了。黑暗出人意料地兜頭罩下,剎那間安靜得只能聽見颼颼的箭聲和兩人疊在一起的心跳。驟然又聞“咚”地一聲——

薄煙的身子摔了下來,被萬箭攢射得千瘡百孔,血流如注,蒼白如雪的臉龐正對着地上的薄暖。

她似乎還在笑,冷笑。

薄暖獃獃地對着薄煙那張笑意莫名的臉,突然,顧淵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的聲音冷而定,“她是薄三的同謀。”

牙關陡然一合,幾乎將薄暖的唇舌震痛了。她不敢置信,失去民極那一日的痛感驀然又襲掠了她的五臟六腑,攫緊了她的呼吸,她突然想將顧淵遮住她眼睛的手掰扯下去,她要睜眼看看,看看這個殺死了她兒子的女人死成了什麼樣子!

“阿暖。”顧淵的聲音很沉,黑暗之中,彷彿是漂浮的積冰,冷得她神智都是一顫,“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彷彿預感到了什麼,她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衣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平靜的,劃在空氣里卻無端地凄厲,“什麼事?”

“不要放棄。”顧淵狠狠喘了一口氣,咬牙說出了四個字。而她卻聽見了別的聲音——

“滴——答”。

有什麼輕盈而脆弱的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你……”她嘴唇白了,“你在流血……”

“皇后,你聽見了沒有!”他突然發狠地加重了語氣,“朕命你不可放棄,你還不領旨!”

他從來沒有對她這樣強橫過。他一向是個強橫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這樣強橫過。

直到這一個瞬間,她反而感受到了他過去在強橫里掩藏下去的一切悲歡。

她抬起頭,凝注着他。

縱是在舉目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雙眸也是那樣地冷銳犀利。

“我答應你。”她說。她的聲音那樣輕,好像害怕會驚動了什麼。

他抓緊了她的手,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了,只是道:“現在,我們逃出去。”

***

月色無垠。

思陵那高高的封土堆上,赫然站了一人。

高冠廣袖,儒服翩然,眉折春水,目耀秋星。他雙手負后,靜看着封土下他埋伏的弩-箭陣,一排排地換人,一排排地發箭……

右手在大袖之下緊握成拳。顧子臨畢竟是有頭腦的,昨晚還宿在甘泉宮,今夜竟臨時起意歇在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屋之中。這時候長水、越騎幾支禁軍只怕也得了信報,要趕來救駕了吧?他必須快一點解決掉顧淵才行啊……

不過顧子臨若是真有頭腦,又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將仲隱調離身邊呢?

映着蕭疏的月光,薄昳微微地笑了。

顧子臨看似聰明過人,其實卻愚不可及。竟然不知道天子之性命是萬民所託,還以為只要救得了百姓,救不救自己都沒有關係嗎?

昔日他徙豪強八千戶于思陵,只怕也沒有料到這些人會在今日反水,與南軍將士一道,將他的羽林衛都斬盡殺絕吧?

因果相報,如是而已。還有什麼禮義仁恕好講?顧子臨便是太信了書上的話,才會——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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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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