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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命你往雲州去后,便在當地招募兵勇,籌措武備,加緊訓習。”他緩慢地說,仲隱凜然細聽,這竟是口諭,一個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動,以俟聖旨。”

仲隱大驚,“可是,益州民變——”

“按兵不動,以俟聖旨。”顧淵又重複了一遍,容色冷得沒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隱靜了一靜,此刻的顧淵比往日更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萬火急……陛下,今日只有雲州兵可用,為何不用去戡亂?”

“你只知道益州。”顧淵靜靜地看着靈牌前冷漠跳躍的燭火,“你知不知道,荊州、揚州、乃至右扶風,都有民變?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內已自立君長,叛軍增至數十萬?”

仲隱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滿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這些奏報一定是十萬火急驛送而來,由內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後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腦海中倏忽掠過一道電光,“那梅氏呢?!”

顧淵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卻沒有正面回答他。“雲州的兵力,便平一個益州都是困難,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隱只覺手腳冰冷,陵寢地底的絕望氣息自石磚地面緩緩攀上了他的身軀,“那……那怎麼辦?”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你是朕最後的一把劍了。”顧淵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聲音在空蕩蕩的陵廟中飄蕩,“你,可千萬不能折斷了。——把仲相也帶去,如果可以,把蘭台的書都帶過去。”

仲隱几乎要笑出來:這樣國破家亡的時候,他還惦記着那些書?顧淵似乎感覺到他的嘲諷,微微一哂,“爾我性命,都不過懸在刀筆之間罷了。”他走過去,拍了拍仲隱的肩膀,便與他擦肩而過,“彥休,書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業啊。”

他走了。始終一言不發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隨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隱反應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潔白。

他抬手略擋了擋光,放下手時,帝后二人卻已不見。他忙問一旁的孫小言:“陛下呢?”

孫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讓跟着。”

仲隱沉默了。他開始回憶咀嚼起顧淵方才的話,不祥的預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緊了他的心。他抬頭,大雪紛飛,天色晦暗,靜默之中全是混亂和瘋狂,便如這萬里江山,不知還會不會再有太平的時候。

顧淵一直走,一直走,呼嘯的風雪浸沒了他赤紅的衣影和如墨的長發,茫茫一片蒼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樣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未能顧及路徑,只是盲目地跟隨着他。她覺得這樣也很好,這樣,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終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長長的司馬神道蜿蜒無盡,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對那一塊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顧淵立在碑前,雪花飄落在他的肩膀。“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初說了什麼話?”

薄暖安靜地凝注着他,“我說,當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國祚綿長,百姓安康。”

顧淵不再做聲了。風雪愈加張狂,覆在碑首的蟠龍上,彷彿一種諷刺。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再度開口:“我在等薄三動手。”

她輕輕“嗯”了一聲。

“他若還有幾分血氣,這時候便該動手了。”顧淵抬起頭來,雪光將他的臉龐折射出炫目的光華,好像山巔冰雪之中的凜冽神君,“他若還有幾分血氣,便該直接來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變兵變,會不會出自他的手筆?”

“不會。”顧淵卻回答得很肯定,“薄三不是拿天下百姓開玩笑的人。”

薄暖靜了,“那他求的是什麼?”

“正名。”顧淵回過頭來,發冠上珠旒輕晃,目光如刃,她呆了一呆。他卻已舉步,走到東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對她微微一笑,“看,它長成了。”

薄暖微怔,似乎是被他的笑容眩了眼睛。他站在風雪之中,身畔是一棵與他同高的杏子樹,枝幹遒勁,雖在嚴寒,連半片葉子都不見,卻依舊筆直地挺立,對開春之後的花繁果茂深信不疑。

他們曾經執手一同栽下的樹,此刻已長成了。

“這是杏子樹,種在先人冢邊,能保子孫之福。”

“誰的子孫?”

“自然是陛下的子孫。”

“我和誰的子孫?”

回憶紛涌而至,當年那個冷漠乖戾的少年,此刻已是億兆所仰的帝王。她上前一步,他擁她入懷,這動作熟練而自然,好像他們本就應該這樣擁抱在一起,從不分離,絕不分離。

***

仲隱奉旨,乘夜離去,回城稍加安頓,便帶上父親仲恆和蘭台圖籍徑發雲州。

顧淵帶着薄暖在甘泉宮內長定宮歇了三個晚上,待到郊祀完畢,卻忽然決定宿在思陵邊安成君舊屋舍,一切從簡。

陸容卿守陵之時,曾在這屋舍四周種下許多花草,風雪之中,自然是凋零凈盡。顧淵特讓聶少君與陸容卿入內來,四人圍着暖爐扯了不少閑篇,不似帝王貴胄,反而如尋常百姓一般,兩兩膝頭相碰,十指相扣,眼底眉梢,都流露出無法避忌的留戀。

顧淵抿一口酒,微微笑道:“開春便給你二人辦喜事。”

陸容卿羞澀低首,聶少君卻是喜形於色:“謝陛下!”

薄暖柔聲道:“待表姐忙過了大喜事,我再向表姐討教弈棋之道。”

陸容卿笑道:“你身邊就有個最善弈的,怎來找我呢?”

薄暖挑眉看了一眼顧淵,想起當初與他玩六博卻輸了個乾淨,撇了撇嘴,“他不好玩。”

顧淵劍眉微斜,“朕怎麼不好玩了?”

“你不讓我。”薄暖囁嚅。

對面兩人聽了,呆了一呆,而後便大笑起來。聶少君酒後壯膽,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閨房之中,還是讓着女人的好!”

顧淵笑得意味深長,“朕何時不是讓着你了,阿暖?一向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薄暖越聽越臊,再也受不了那邊兩人的目光,噌地站了起來,“我去歇息了。”

顧淵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轉頭對陸容卿道:“今日朕借借安成君的地盤,安成君不介意吧?”

“不介意……”陸容卿還沒說完,聶少君已直接利落地道:“微臣告退了!”

顧淵只覺得聶少君實在比屢次攪擾他好事的孫小言可愛了不知多少倍,將手一揮,便讓他們都退下了。

“為何不宿在甘泉宮?你就是愛玩。”

顧淵一回頭,便見薄暖憔悴的容色間是輕盈的笑意,微挑的長眉下眼波如秋水,一時看得痴怔。

薄暖亦被他望得臉頰輕紅,低嗔:“有什麼好看。”便要轉身去,卻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寬大的袍擺在燈火影里盈盈一旋,嬌軟的身軀便落入了他的懷中。

“自然是你好看。”他柔聲道,卻避開了她的前一個問題。

她臉上嘩地燒了起來。這話聽來恁地熟悉,卻是他們在圓房的那一夜曾經說過的。一晃兩年多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卻又好像一切都還是一樣的。她覺得身子被他箍得不太舒服,掙扎欲起,他卻攬着她腰無賴地拉她倒在了席上。她的長發纏在石虎鈕鎮子上,微微吃痛地叫了一聲,想坐起身,他卻不耐煩地一袖拂開了那惱人的石鎮子,頎長的身軀便壓上了她。

“噼啪”一聲,燈花輕裂,在朱雀爐堆砌出的飄渺煙雲中轉瞬即逝地一亮。薄暖安靜了下來,此時此刻,她的世界裏全是他,他修長的雙腿,他堅實的胸膛,他墨玉般烏亮的長發和那一雙冷亮的眸。他覆蓋了她,炙熱的吻恍如天雨般密密地落下,兩具疲憊的塵世肉身倏忽便在情-欲的明火中燒了起來,她茫然地迷亂地伸出雙手抱緊了他,輕聲問他——

“怎麼了,子臨?”

他眼睫微顫,卻低下了頭,沒有回答。她只看見他輪廓堅硬的下頜,一滴汗水滑落,勾勒出一道令她目眩神迷的清亮弧線。屋外風雪颯颯,屋內卻春意消融,他的肌體白皙而柔韌地覆著她,叫她軟了身軀,軟了聲音,軟了心腸,軟了全副骨頭,任由他妄意施為——

“子臨,”她吟哦,“你……輕點……”

他自喉頭髮出難耐的低吟,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夜裏,他拋棄了一切來迎合她。不過兩個月,他消瘦得可怕,她將十指無力地扣着他的背,只覺他的骨殖幾乎要將她硌痛了。然而他的力量卻是那樣地強悍而不容置疑,彷彿是狂妄擄掠的劫寇,他不僅要搶走她的一切,要佔據她的一切,他還要放一把火,將她的所有疼痛回憶都燒成灰燼。

“我怕……”他突然出聲,聲音低沉得好像只剩了幾脈氣流,在幽微的夜風中浮蕩,“我怕你是假的……”

她在疼痛中失笑,“我怎麼會是假的?”

“那,”他咬着她的耳朵,誘惑地喘息,“你證明給我看,證明給我看你是真的……”

“啊——!”她叫出了聲。他突然加大了動作,彷彿是穿堂的風忽然勁峭地掃入,她一個激靈,手指顫抖地抓緊了他撐在席上摟着她的手肘——

滅頂的歡喜,極致的空白。

她急促地呼吸着,那一個綻放的瞬間美麗得不可思議,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找回了神智。

而他伏在她胸前,沒有動彈。

“子臨?”她輕輕推他,抱怨,“你好重。”

忽而,胸口感覺到微熱的濕潤之意。她怔住。

他仍是將頭埋在她胸口,冷酷的少年皇帝此刻就像個戀母的孩子。“阿暖……”他的聲音很悶,彷彿是響在她自己的胸腔里,讓她一陣悸動。

“我在。”她溫柔地回應。

“你是真的。”他低聲喃喃,“真好,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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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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