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鷓鴣聲
86_86199一路走過來,宋儀知道,自己新換的這一身打扮似乎會嚇住不少人。
方才芙葉說過,若是她沒什麼大礙,便去太太處見上一見,約莫有事要與她說。
此刻,宋儀便是要去見太太小楊氏。
若說她心中不忐忑,必定是假。
小楊氏乃是宋元啟的續弦夫人,原配大楊氏的親妹妹,性子和善,又曾非常信任孟姨娘,所以即便是宋儀長得太扎眼,也沒真正被小楊氏針對過。相反,小楊氏看她聰明乖巧,又兼着看重孟姨娘這得力幫手,對她一向不錯。
也就是說,早兩年的小楊氏,必定是個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嫡母。
只可惜,都是“早兩年”了。
宋儀心底哀嘆了一聲。
別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是自己不作孽,卻有人幫着她作孽,照樣活不成。
這兩年,宋儀的人生可精彩着。
家裏就不說了,她處處跟嫡母抬杠,惹姨娘傷心;在書院的時候,更是出盡風頭,除了寫畫不好之外,真是無一不精,壓得同在學中的嫡庶姐妹們抬不起頭;偏偏她還長得漂亮,但凡有個宴會,必定是場中最扎眼之人,由此引來的嫉妒也就自然而然……
因此,縱使嫡母人再好,碰見她這樣的庶女,也不可能不介意。
進門之前,宋儀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走在孟姨娘的身邊,在小丫鬟為她們掀開門帘之後,跟着進了屋。
小楊氏坐在上首位置,手指壓着自己額頭,搭着眼,看上去倒也面目沉靜。聽見人進來的聲音,她抬起頭,在掃見宋儀這一身素凈打扮時候,眼底不由得劃過幾分驚訝:“儀姐兒?”
宋儀不敢怠慢,連忙矮身行禮:“女兒給嫡母請安。”
如今看上去,她倒是又乖巧了。
小楊氏盯着宋儀,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回,想起方才芙葉回來時候說的話。儀姐兒似乎果真幡然悔悟,又變回來了……
其實,近兩年來,小楊氏煩透了宋儀。
孟姨娘長得好看也就罷了,至少知道進退,還能幫她出謀劃策,幫着她做一些需要狠心的臟污事。宋元啟實也更喜歡孟姨娘這般更年輕漂亮一些的,她與其爭持不下,不如大方一些捧着她們娘兒倆,還能搏個好名聲。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孟姨娘與宋儀夠聽話。
心思轉着,小楊氏琢磨不準宋儀是真悔悟了,還是只做做樣子。
只是她到底還算是個心軟的人,見宋儀低眉順眼朝地上一跪,氣就消了三分。
“別多禮了,起來吧。你才跌下樓去,大夫雖說你沒什麼大礙,也算是命大,不過總怕傷着精氣神。雖則這一回不是你的錯,可若沒你往日做的那些荒唐事,衛姑娘這樣尊貴的身份,也斷斷不會對你一個庶女動手。你可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這話說得太軟和,宋儀險些流出淚來。
她也不是沒良心的人,知道小楊氏這是沒打算追究自己,一時內心複雜。
斟酌片刻,她才穩住心神,眼圈紅紅地開了口:“母親教訓的是,儀兒是豬油蒙了心,這兩年做出不少丟人現眼的腌臢事情來,幸得不曾帶累了家中姐妹的名聲,否則萬死也難辭其咎。這一回頭撞在地上,儀兒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再不敢爭強好勝,想着攀高枝兒了……”
宋儀說得真切又誠懇,看不出有半分的虛偽。
孟姨娘想起這噩夢一般的兩年,再看看如今宋儀這鉛華洗盡模樣,淚珠一瞬滾落下來,差點泣不成聲。
便是小楊氏,也一時無言,原她是不信宋儀悔改,如今看她這樣子,又怎忍心不信?
“罷了,誰沒個犯錯的時候?”
嘆一口氣,小楊氏又道:“道士都說了,你這段日子是閻王爺收的代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原是不打算再容忍你的,你既真心悔改,我便給你一個機會。但凡你日後聽話,不出去招惹是非,我也不薄待你。”
站在旁邊的芙葉不由皺了眉:太太這樣簡單就放過了宋儀,未免也太容易,太沒威嚴吧?
她念頭剛過,小楊氏便話鋒一轉道:“你姨娘曾與我說過,只盼着你嫁個好人家。我想着,周家之事原本十拿九穩,如今被你自個兒給作敗得差不多了。以後若要再尋一門這樣好的親事,怕已不能夠。你可得自己有個準備,到時莫要哭到我跟前兒來。”
周兼那件事,真是宋儀心口插着的一把刀。
她聽見小楊氏這話,岸上魚一樣張了張嘴,卻沒能立刻說出話來。
小楊氏說得不錯,這一門好親事怕早就壞了。
女兒家,能遇見個喜歡自己的未來夫婿已是難得,更何況這人在濟南府也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他父親周博更是自己父親的同僚,兩個人同署山東布政使司,為左右參議,正經出身的官家子弟。
才貌品相出身,哪樣配不起她宋儀?
不說這件事還好,說起來,宋儀就開始心頭滴血。
低垂了眼,宋儀沉默了大半天,才道:“母親說的是,儀兒自作自受,早已經想好了。此事能成便成,不能成儀兒也扛着。能得母親原諒,已是儀兒的大幸。”
“……你這可憐孩子啊。”小楊氏想起來,對這一門親事也是惋惜,“虧得你父親喜歡你才華,也知道你在書院能耐,沒給宋家姑娘丟臉,你卻……唉,周家之事即便不成,這一回事情也沒壞透,你才名還在,將來找個好人家也不難。左右你父親疼着你,我護着你,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母親抬愛,儀兒愧不敢當。”
宋儀朝着地上磕了個實打實的響頭,胸口處掛着的玉瓶墜子也隨着她動作,緩緩垂落下去貼着那團花絨毯,無聲。
幸得這一回是衛錦推了宋儀下去,她是受委屈的那一個。如今,宋儀閉口不提自己與衛起衛錦兩兄妹的事,也算是識趣。
小楊氏想,這件事就這樣揭過去,衛公子那邊安心,老爺不惦記,便足夠了。
“快扶儀姐兒起來。瞧瞧你這臉白的……芙葉,去取一些補品,一會兒給儀姐兒帶回去。”小楊氏吩咐了一句,又道,“只是書院那邊即將結業,明日要考校書法丹青。我聽你大姐三姐說過,此二者乃是你短處,你可莫丟了自個兒的臉。”
書院的事?
宋儀心裏發苦。
她之前看佔了自己身體的那人留下的小簿子,知道對方也不知哪裏來那麼多才華橫溢的好詩,連着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子和點子,可不知為什麼,這人的字跡和繪畫都是拙劣無比,無法入眼。
宋儀倒是不怕太太說的什麼丹青書法,她覺得要靠着一個“抄”字,維持如今的才名,無疑痴人說夢。
丹青書法好解決,才華可是要考校真功夫了。
不過對着小楊氏,鐵定不能這樣說。
宋儀道:“母親提點,儀兒不敢忘記,必儘力而為。”
小楊氏只覺得這“儘力而為”幾個字軟綿綿沒力氣,不過這種事強求不來,更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練出來的,說了也是無用,於是揮揮手叫她回去養着。
“去吧,莫辜負了你父親的期待。”
這一來,宋儀才彎身告退。
走的時候,小楊氏叫孟姨娘留了下來,兩個人約莫還有話說,宋儀於是先帶着丫鬟離開。
回了屋,她先叫丫鬟們把屋內屋外她看不順眼的東西都給撤換下來,這才開始收拾屋內所有一切可能對她又用的東西。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嚇一跳。
這一位所謂的“穿越女”,還真留下不少有用過的東西。
妝奩內盛着許多香料香葯;小匣子裏的一應器物首飾,甚至有一串漂亮的綠蜜蠟手串;箱子底下竟然還有一沓銀票,宋儀粗粗一數居然有萬兩。
她咋舌了半天,終究還是把這一沓銀票又壓了回去,暫沒敢動。
宋儀現在最需要的東西,是在書案右上角用鎮紙壓着的一卷字畫。
不過在展開字畫之後,宋儀嘴角便是一抽。
這一位的水準,還真是一言難盡。
畫的是山水行舟圖,題的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是好詩,畫卻不是好畫,字更不是好字,平白叫人覺出一種詭異來。
明日就是濟南女子書院考校功課的日子,宋儀缺了兩年,要跟上旁人本身便很困難。偏偏這一位主兒又在這兩年裏大出風頭,現在宋儀回來了,頓時處於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
不過,眼下宋儀最好奇的問題在於:當初的“她”,到底用什麼辦法掩蓋掉了筆跡的改變?
這關係到宋儀明日應該怎麼解決書院那邊的問題,她沒辦法掉以輕心。
重新翻開那一本“穿越日記”,宋儀挑了燈,細細翻找研讀起來。
窗下一道倩影,窗外卻有三聲鷓鴣。
宋儀聽見了,只嘀咕了一句:“春日裏頭,哪兒來的鷓鴣聲?”
等等,鷓鴣?
心頭忽然一凜,宋儀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坐住了,沒有出去探個究竟。
伸手撫摸着胸前的玉瓶墜子,她原本平和的心境,又不知為何浮躁起來。
那墜子就在宋儀白皙脖頸上掛着,燈光下頭越發瑩潤,宋儀只覺觸手溫涼。只是她握了一會兒,不但沒能靜心,反而越加煩躁,半個字也看不進去。
“奇怪……”
約莫是今日突逢大變,自己難以靜心吧?
宋儀沒當一回事,在快速翻到自己所需的東西之後,便小心地將簿子塞回了原位,叫丫鬟進來伺候自己沐浴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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