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火中粟（下）
戰旗升起后，凌雲頂上下的嘈雜聲消失了，靜得只聽見火把被山風吹動的聲音。
這樣的戰旗，在庄王朝只有代表一支軍隊：墨猷衛。一支由江湖人物訓練出來的神秘隊伍，手段兇狠，成員武藝高強，擅長暗殺和偵緝，是如今權利最大、行事最少顧及的一支隊伍。
七年來，墨猷衛蹤跡遍佈中原各地，除了在洛陽和長安的兩個衛所，從未在行動時打出這樣的戰旗。
卓公主看一眼墨猷衛的戰旗，依舊向凌雲頂攀登；呼來提正在猶豫，石老實碰他一下：“看樣子要有場惡戰，快把隊伍收攏起來，派一隊人突圍出去報信，剩餘的都上凌雲頂。”
“那些馬怎麼辦？”呼來提出身草原，一輩子打仗無數，從未離開過馬，他對那匹烏錐馬更是比他兒子都寶貝。
石老實看着山林里越來越近的人聲，搖頭道：“如今這樣子，只有先放棄了，你是領軍將軍，應該知道是人重要還是馬重要。在這山林里作戰，馬也沒什麼大用。你們的騎士不善近戰，為保那些馬損失人手，不值得。看下面的情況，墨猷衛來了至少上千人，保也保不住。”
呼來提到底是有決斷的將軍，聽石老實分析透徹后，轉到山角佈置去了。
石老實將要登上凌雲頂時，山下傳來陣陣馬嘶，四隊吐庫騎士分別策馬沖向風陵渡和三樹峽方向。
石老實嘆一聲，轉或最後一道巨石，上了凌雲頂，打眼就看到卓公主在抱着小石頭哭泣，啞巴夫婦帶着一群人在周圍護衛着；小石頭目光獃滯，直視着卓公主，任憑她叫喊，就是沒任何錶情。
雲霄道士手裏抓着個老頭子，站在崖頭查看下面的動靜；石屋那邊，是二十多個身穿勁裝的人，正圍着一個小姑娘商量着什麼。
摩蘇和尚和守護仙人洞的猛虎在仙人洞口，和尚正小心為猛虎眼睛處敷藥；看樣子，剛才這裏的爭鬥很是激烈。地上還躺着少婦，渾身鮮血也沒人管；被一群人圍着的小姑娘坐在塊青石上，懷裏也抱着個中年文士。
看到這裏暫時平靜，石老實也來在崖頭向下張望，如今的情況，墨猷衛才是真正要緊的，凌雲頂上那些人雖然也不是好路數，現在這邊人多勢眾，他們別說翻不起什麼浪，面對幾十架勁弩，就是想翻也不敢。
呼來提上來了，身邊還有七十多人，每人手裏都提着塊馬肉。
原來剛才那陣馬嘶聲那麼凄慘，是他們在宰殺自己的寶貝戰馬。石老實心裏對呼來提的感觀徹底改變了，能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想到將要被圍困，呼來提不愧是縱橫草原的吐庫名將。
“只有一隊孩子們衝出去了。”呼來提也站到石老實身邊，邊看下面的局勢邊說：“石先生，呼來提謝謝您的提醒，單訇長老接到消息就會來援助；不過，可能不會很順利。剛才孩子們向外沖時，幾個方向都有重兵，還多是高手，我估計，包圍這裏的至少有兩千人。我們的族人能打仗的多在這裏了，單訇長老能帶一千多人來，以先生判斷，我們這次有勝望嗎？”
越到高處樹木就越稀少，山火燒到半山腰就熄滅了；下面的墨猷衛已經佈置好陣勢，數不清的火把把凌雲頂包圍起來。正查看下面情形的石老實也在思考這個這個問題，他到底是個書生，沒經歷過什麼戰爭，雖然這些年兵書看了不少，那也是為教育小石頭。
讓小石頭背些謀計書略與兵書戰策，總比背一肚子沒用的詩詞子集強，石老實就是學那些東西出來的，最明白那些唯心之論的用處。小石頭需要尊重權威嗎？如今的小石頭連石老實都不怎麼尊重，雲霄道長和摩蘇和尚也被他呼來喝去的；小石頭需要參加什麼科舉考試嗎？那個可能更不大。
但石老實明白，呼來提這樣問，絕不是想要他拿怎麼主張。這應該是呼來提在整理自己的思想，他已經做好了堅守凌雲頂的準備。
凌雲頂，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如今這一百五十多位吐庫勇士堅守住不讓墨猷衛上來，還是綽綽有餘的，問題是這裏雖然有泉水，食物卻沒多少，那堆馬肉能支撐十多天，但如果沒外援，早晚就是死路一條。
風陵渡雖然有萬餘吐庫族人，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不過一千多，三樹峽能來多少，石老實不清楚，不過也不會太多。
“難啊，不知道對手的虛實，現在只有堅守。”石老實說著，忽然看向雲霄道士，又看向摩蘇和尚，再看向那邊那群人。
呼來提似乎明白了什麼，也看一圈，冷笑兩聲道：“這凌雲頂上八成就有知道下面虛實的人，石先生，你看會是哪個？”
正說著，崖邊響起兵器碰撞聲和喊殺聲，墨猷衛的第一次進攻開始了。
戰鬥的焦點就在那塊遮擋着上山小道的巨石旁，這裏只能兩人通過，吐庫勇士手拿單刀，五個一組輪流守護。
墨猷衛先攻上來幾個果然厲害，特別是那個帶頭的，一把劍舞得密不透風，一交手就震飛了兩支吐庫勇士的彎刀。
卓公主身邊的啞巴烏蘭，持一條鐵扁擔跑過去，兩個墨猷衛剛站穩腳跟，被啞巴一招橫掃逼了下去，那個用雙鐧的墨猷衛，身上還插了兩支弩箭，眼見是不活了，那是被風陵渡的夥計們射的。
這裏地勢狹窄，面對烏蘭這樣的莽撞漢子，什麼奇妙招式都失去了效用，只有真刀真槍的比拼力氣。
石老實看局勢穩定下來，看向雲霄道長：“道士，把經過說來聽聽，如今的局面，我們是被人算計了。”
“如果凌雲頂上有誰與墨猷衛有聯繫，應該就是他了。”雲霄道長把昏迷着的伊葉扔到腳下，仔細說了回事情的經過，最後總結道：“仙湖苑不屬於武林，也不屬於修道門派，行事乖張，最擅長迷惑人心神的樂舞和鼓陣。但我與仙湖苑前掌門伊觥交往過，那時他在皇宮裏為鼓師。這個老頭叫伊葉，是伊觥的弟弟，那邊趟着的是伊浩天，伊觥的兒子，現在仙湖苑的苑主。伊葉早就有心指染仙湖苑苑主寶座，如果伊浩天死在這裏，他的女兒年紀又小，兒子還沒生出來；伊葉也許就能達成心愿，看今天的陣勢，仙湖苑的高手都被佈置在下面，上來的只他們幾個；伊葉的用心不說自明，最好那小姑娘也被亂軍幹掉，伊葉就更高興了。這些我看到被你們趕上來的那群仙湖苑眾，才想明白，如果他們多上來幾個，就憑我們三個可抵擋不住。”
呼來提抓起伊葉，獰笑着抽出了解腕尖刀：“看來，想要知道對手的情況，問他就可以了。”
石老實忙勸阻住他：“呼將軍，別在這裏動手。”
“對頭，搞陰謀的最見不得光，就是屈服，也要在人少處。道士，咱們是第一回見，這裏俺也是第一次來，可有什麼隱秘處借俺用用。”呼來提馬上明白了石老實的意思，翹指贊道。
凌雲頂上的隱秘處，只有那仙人洞了；雲霄帶呼來提進洞審問伊葉，石老實來到卓公主身邊。
小石頭把身子縮在卓公主懷裏，依舊錶情獃滯，嘴裏隱約喊兩聲：“熱，熱——火，火！父王。”
“他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那個伊葉曾經對他說，石頭就是庄王朝六皇子庄醉。”石老實說道，伸手想抱小石頭，卻見小石頭張口咬向自己手腕。小石頭除了母親卓公主，似乎誰也不認識了。
“都怪我，早把事情說給他就好了。”卓公主緊緊抱着小石頭，這是除了自責，也沒了主張。
“這是心病，石頭那兩年過得太苦了，早晚會爆發出來。你放心，心病也是病，還需心藥醫；我早想好了對策，只要過了這關，小石頭就真是個男子漢了。”
卓公主抓住石老實的手，這時刻，石老實在她眼裏越發高大，還那麼智慧。
呼來提滿手鮮血，與雲霄一道從仙人洞出來，面色嚴峻了不少。
伊葉果然抵不住呼來提的殘忍，招出了事實，他竟也被墨猷衛收買了，如今還是墨猷衛的五品校尉。
關於墨猷衛的傳說很多，直到兩年前大家才知道，墨猷衛是由武林世家劍門谷訓練出來的。這還是幾個劍門谷的弟子在行動中受傷，被仇家抓住后才傳出的消息，劍門谷的大弟子諸明揚還在墨猷衛任總教頭，官拜三品將軍；這樣一來，原本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的劍門谷，名聲一落千丈。
說來，伊葉還是被哥哥伊觥拖累，當年伊觥在洛陽皇宮正陽殿襲擊六皇子，為了就是那車庫鐵從月烏國帶來的奧尼神曲，伊觥失敗后被亂箭射死，還留下一人把消息傳回仙湖苑。
庄靖王表面上沒什麼動作，當時為了安撫百官，每人賜三杯御酒壓驚。
但是一下朝，庄靖王就密令剛被他收攏的劍門谷在江湖上調查刺客的來歷。
仙湖苑功夫雖然隱秘，總有跡可尋；第一個落網的，就是這伊葉。
三個月前，墨猷衛在風陵渡吃了大虧，連坐鎮洛陽的墨猷衛都督也被驚動了，把總教頭諸明揚派來宛州。
伊葉雖然是墨猷衛校尉，卻只是外圍人員，那官職也只是虛名，他更在意仙湖苑苑主的寶座。所以，負責這次打探消息的伊葉探得小石頭的真正身份后，只彙報說：風陵渡是江南林家與吐庫族曲部在中原建立的基地。小石頭的事情，他可一點也沒說，伊葉還想得到那使伊觥喪命皇城的寶貝：奧尼神曲。
如今在凌雲頂下有兩千訓練有素的墨猷衛，最擅長山林激戰；坐鎮指揮的，就是墨猷衛總教頭，劍門谷大弟子諸明揚。這樣的局面，風陵渡的援兵來了也不是對手，吐庫族人都是一身馬上功夫，在山林平地對上墨猷衛，與找死沒什麼區別。
崖邊巨石旁的撕殺一刻也沒停止，呼來提想不出脫困的辦法，一時惱怒，抓起鑌鐵狼牙棒衝過去，一棒就把一個剛露頭的墨猷衛打得腦漿迸裂，跌下山谷。
天亮了，撕殺暫停，石老實思量好久，來到卓公主面前道：“公主，如今之計，還是我下去一趟。”
卓公主一直在安撫小石頭，聽石老實說要下去，驚了一下，瞪大美麗的雙眼看着他。
“別這樣看我，公主，石某非薄倖之人，萬不會在這個關口做出使公主蒙羞的事情。我要去見那諸明揚，與他好好談談，如今，卓公主您和庄醉皇子就是那火中之粟，諸明揚如果明白其中厲害，他會聽我的建議的。”
看卓公主不明白，石老實有展顏一笑：“公主，如果諸明揚只是個江湖豪傑，我去了也是白去，可能被他砍了腦袋；不過，在官場混了十多年後，諸明揚也該有點見識了。”
初升的朝陽把石老實平凡的臉上染了層光彩，卓公主明白了他的意思，石老實竟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要去遊說諸明揚退兵。把睡着的小石頭放好，卓公主站起來握住石老實手，顫抖着不知說什麼好，忽然撲在他懷裏，在石老實唇角輕輕一吻。
當即，石老實的沉着與岸然徹底被破，臉上也是紅潤潤的，如少女樣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