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番外,似血。
蘇南離開的時候對江愛玲說,二十載的光陰,你只給了我兩個月的生命,我會竭盡全力去記住,剩下的日子,便是窒息和死亡。
然後蘇南用右手吃力的推開門,一片黑暗的走廊,一閃的光芒,挺拔的身軀終於倒了下去。
江愛玲聽到水泥台階和倉木扶手互相震動的聲音,周圍響起的尖叫,蘇南最後一段的呻吟,這一瞬間的驚動,就好象暗無天日的海底猛然產生一個強大的氣泡,熱烈的渴望着看見天空璀璨的星辰和遠行的帆船,冥想還未結束,就因為卑微和虛弱,自己先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悶響,粉碎了身體。
晌午的光束終於吝嗇的打進了這個陰暗而貧窮的房子,又一束光影到了牆上,鮮紅的血變成栗色,江愛鈴轉過頭去,看見玻璃呈現着張牙舞嘴的姿態,那些難得的陽光就是從小片小片的空隙中鑽了進來。然後肆無忌憚的撒野。
一地的血,還有她的孩子,一個常年不言語的女孩,正一臉木訥的看着她。
江愛玲終於瘋了.
蘇小貝的記憶截止到七歲,她看到江愛玲用力的把刀插進蘇男的身體的時候,她沒有絲毫的恐懼和不安,嘴角無人察覺的輕輕上揚,然後又很快的冷漠了下去,蘇小貝想,江愛玲終於不用再摔東西了,因為她今天摔了她最愛的東西,那個已經四十歲的男人。
他的記憶很好,總是背着她站在風很大的天橋上,數來回的汽車,那時她還只能數到一百,而他卻能不間斷的對她說起第二百輛的汽車和第四十輛的汽車是一個牌子的,然後一臉興奮的問她,爸爸厲害么?
她想說,厲害,可心裏總是一種力量強迫着把這種*壓抑了下去,這種感覺突兀而迷茫,是她還不能理解的,就彷彿是曾經在一個陰天裏和蘇南一起盼望的日出,那個一直企求的願望剛剛顯露出一點光的跡象,卻又被層層疊疊的烏雲遮蓋,一直正午,終於下起雨來,蘇小貝看到這個男人一臉的沮喪,胸膛此起彼伏,幾乎要哭了出來,然後抱起蘇小貝,終於失聲痛哭,蘇小貝聽到山頂呼嘯的風和這個男人的咆哮融成一種聲音,用細小的胳膊纏繞住這個男人的脖子,粉嫩的臉觸到了男人堅硬的鬍鬚。
這個男人讓她感覺到溫暖,她知道他叫蘇男,是江愛玲的丈夫,是她的父親。並且,她愛這個男人。
他經常看着她,一臉的愛,對她說,貝貝真是個沉默的孩子呢。
他經常穿着一件乾淨的白襯衣和黑灰色的中山裝。
他經常寫許多許多的詩,然後給貝貝念。
他經常在江愛玲摔東西發狂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廁所,抽一地的煙。
蘇南終於還是沒有死,也沒有報警,一個夜晚從醫院的病房裏跑了,蘇小貝那一瞬間知道這個男人是溫暖的,卻不能去依賴。
然後蘇小貝又想,那麼,這個女人呢?
江愛玲從看守所轉到精神病醫院只呆了三個月,便跑到了蘇小貝的奶奶家,砸了所有的東西,接回了蘇小貝,然後這個只有蘇南一個兒子和蘇南一樣有着一身藝術氣息和蘇男一樣貧困的老人去世,留下了一片破舊房子,不久房子拆遷,江愛玲得了一筆錢。
得到錢的那個夜晚,蘇小貝說了七歲的第一句話,她用稚嫩的聲音說,江愛玲,你為什麼沒有死。
蘇小貝十三歲的時候依然是鄰居們討論的話題,這個相貌已經開始呈現出江愛玲的妖嬈和蘇南的冷俊的女孩一直被所有人關注,沒有朋友,在這個貧窮的街道上,所有的街坊都懷着衝擊的敵意看着這個女孩長大,並且盼着她變成她那個可惡母親一樣,靠着藥物來治療癲狂,所有的孩子都被告誡,離這個病女人遠一些,離這個病女人的孩子遠一些,她們都是魔鬼,隨時就會發狂,每個男人都成為犧牲品。每到午夜,這兩個女人的房間就會爆發出驚恐的叫喊和各種玻璃製品互相敲擊而分裂粉碎的聲音,這是一種無法讓人忍受的爆發,每個鄰居的精神都因為著兩個人而瀕臨衰弱,貧窮和軟弱又使他們無法離開這條已經居住了幾輩老人的衚衕,於是只有報復,每個清晨蘇小貝都會很小心的推開那扇早已搖晃的木門,伴隨着苟且的幾條光線,掃乾淨地上的垃圾,然後再拿抹布擦拭門上的泔水,有時候那些泔水已經被熱氣蒸干,堅硬而頑固的抓在門上,蘇小貝面無表情,抹布擦不掉的痕迹,就用手去摳,一點一點,直到那些迂腐積滿自己的手指,儘管那些髒東西第二天還是會準確無誤的出現在自己家的門口,住着老式結構樓的人們對於欺負更軟弱的階層從來都不會手軟,房屋的狹窄,菜的昂貴,微薄的錢力,夫妻間瑣碎的吵鬧,這些不滿,全歸結了蘇家,好象就是他們的到來才導致了所有的不幸,於是報復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惡劣,在春天過後,這個對於蘇小貝來說幾乎是通往絕望的木門周圍甚至瀰漫開強烈的尿騷味,無論誰家有了麻煩,丟了自行車,或者多交了電費,也許還有哪個水龍頭突然暴裂,都是蘇的錯,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蘇小貝知道再也不能指望那個男人,雖然她仍舊在每個安靜的夜晚看見他的樣子,乾淨的白襯衣,寬厚的肩膀,冷秀的臉旁,在一個陰雨天裏抱着年幼的女兒放聲痛哭,身體劇烈的顫慄,有着永遠也不會被貧窮帶走的精神,聽到他對她說,貝貝真是個沉默的孩子呢。聽到他用厚重的聲音念一些一直朦朧的在她腦海里的詩,可她知道他死了,從消失的那一刻,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精神,便死了。只剩下她和江愛玲,就彷彿是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江愛玲,或者說,只剩下她,十三歲,只有一身乾淨的校服,校服上有兩處補丁,一處在後背,一處在袖口上,一處是江愛玲用刀划的,一處是蘇小貝自己用刀划的。補丁打的醜陋而拙劣,穿在蘇的身上刺眼的就像是美麗的花園突然出現了兩條拍打着骯髒粉末的飛蛾。
蘇小貝記得那個夜晚對江愛玲說,你為什麼沒有死。然後江愛玲瞬間失去控制,尖叫着衝進廚房,又尖叫的着從廚房沖了出來,手裏拿着一把菜刀,表情猙獰而絕望的朝蘇小貝的後背砍了下去。
你為什麼沒有死?
你為什麼沒有死!
這樣的話蘇小貝幾乎每天都要在矛盾開始的時候對江愛玲重複,有時江愛玲會突然蹲下身去哭泣,有時會拽住蘇的頭髮用力的煽她耳光,矛盾更激烈的時候會抓住蘇的頭向牆上撞去,發出沉重的聲音,而不管做什麼,刺耳的尖叫聲總是伴隨着江愛玲,沒有任何其他的語言,彷彿一切都只是剎那般的宣洩,只需要一個理由,需要蘇倔強而挑釁的表情,這個女人就會滿足而幸福的崩潰,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
有時蘇小貝會笑,擦擦嘴角的血跡,然後唇往上翹,她覺得這個女人並沒有病,有的,只是寂寞。就像夏天裏凌空雲層之上的風,沒有變成雨,就變成了寂寞。
這個夏天,溫度超過所有的從前,突破了最高,就連一直樂此不疲的鄰居們都忘記了每個清晨往蘇家的門口扔垃圾,天剛一亮,灼熱的光線就迫不及待的襲擊了所有的空氣,持續的悶熱殺掉了每個人在夏天應有的激情,衚衕里經常只有慢步散熱的幾條野狗,然後就是比天氣還悶的沉默,這種沉默持續到午後直至黃昏,那些害怕被炎熱殺死的人們才三三倆倆的從家裏走出,聚成幾堆,討論一些茶餘飯後的閑事,有時到深夜,有時很快就散場,大部分時間這些人群莫名的驕傲,不屑與討論高尚,不屑於明天或者更久的話題,於是經常性的冷場,就好象上空乾乾的空氣,直到衚衕里響起江愛玲的尖叫,這彷彿就是每天的信號,可以現場聽聞一次激動人心的戰爭,每個人的表情都豐富起來,每個人都看到了優越的未來,每個人又都有着期待,衚衕頓時熱鬧起來。
蘇小貝的校服背後被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皮膚有些裂開的疼痛,還有些潮濕的感覺,蘇小貝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初來的月經,然後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莫名其妙,但蘇小貝知道她需要那種突如其來的涌動,無論是心底的,還是身體的,就像曾經那個高大男人的眼淚,然後蘇轉過頭去,看見地上開始凝結的鮮血,看見江愛玲終於平靜卻仍舊憤怒的臉,最後看見一個正驚恐着呼吸的男人,蘇小貝知道這個光着上身的男人就是江愛玲崩潰的原因,這個男人肚子上拖着一層厚厚的肉,這個男人頭髮稀少,這個男人瞳孔正在放大,顯然他感到恐懼,這個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那個會念詩歌給她聽的蘇南做任何比較,但這個男人是蘇男死後江愛鈴帶回家的第一個男人。
你為什麼沒有死掉?
你為什麼沒有死掉!
蘇小貝又笑了,原來江愛玲真的已經正常,並且幻想擺脫寂寞。
“江愛玲,”蘇小貝的聲音有些僵硬,從來都沒有認真的喊過她的名字,除了尖叫和耳光,蘇小貝好象從來沒有和這個女人多說過任何一句話,為這個女人洗衣服,做好了飯端上來給這個女人吃,替這個女人整理所有能摔破的東西,被這個女人打,只是沉默,只是眼神倔強而挑釁,然後不反抗。
“往後我不再照顧你了。”蘇小貝說,“今天我還清你所有的債”
那個男人瞳孔又在放大,他是在一個舞會上認識江愛玲的,他看到這個女人成熟而風韻,散發著任何一個寂寞女人的氣息和魅力,然後便上了床,沒有一點區別於從前的徵兆,然後這個十三歲的幼女給他上了一課,他驚恐而茫然,不知所措,聲帶阻止他發出聲音,但他看到這個說話緩慢的女孩走到江愛玲面前,輕輕的用右手抓過菜刀,然後沒有一點猶豫,就像是切割一塊鮮肉一樣朝自己的左手砍了下去,刀刃輕易的透過了校服,漫過了皮膚,半片鋒利留在了肉里。就好象一條擱淺的船,一半在岸上,一半下了水。
只是那些水,鮮艷而濃烈。
男人瞬間鬆軟的跪到了地上,然後又倉促的爬起來,幾乎是撞開了門,樓道響起了頻繁踏步的聲音。
剛剛無比激情的男人跑了。
蘇小貝看見自己的鮮血,頭有些暈,但無比滿足。
那些剛剛聽完尖叫,正在討論的人們終於看到了他們一直在期待的東西,從江愛玲帶男人回家的那一刻,隱藏在窗戶里的影子們便開始興奮,他們看到蘇小貝回家,便不約而同的匯聚到衚衕里,就好象任何普通的一天一樣,聊天,打牌,抱怨,然後一個赤膊的男人驚慌的從樓里跑了出來,接着,跑出來的便是江愛玲。
蘇小貝清楚的聽見江愛玲的頭不惜餘力的磕在地上,在這樣群居的二樓巷裏,最好的是通風而最不好的就是隔音。江愛玲的聲音輕而易舉的穿透她的耳膜,讓她在一剎那流下眼淚。
江愛玲終於沒有再尖叫,她跪在地上,衝著人群瘋狂的磕頭,就好象信徒對天空的膜拜,嘴裏因為盪起的塵土而含糊不清的喊着,卻仍舊讓每個人清楚的聽到,她喊到,救救我的女兒。
江愛玲死的時候,蘇十七歲。
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看見了十三歲那年的校服,兩個醜陋的長補丁,但卻再也不能掩蓋蘇成長的痕迹。一個十七歲的女人,昨天領到學校勸退的通知。
江愛玲又給了她幾年的回憶,那個正常之後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會在她裝睡之後悄悄的走過來看她手腕上的疤,然後輕輕的哭泣。
再也沒有了衝突,沒有了爭吵。蘇小貝仍舊沉默,仍舊拒絕給予江愛玲一個應有的稱謂,甚至拒絕喊出江愛玲的名字,無論這個女人怎樣近似於企求的討好,換來的只是沉默,然後看着蘇接近瘋狂的成長,就好象春末夏初突然暴開的花,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
蘇小貝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等什麼,或者說明天又究竟在哪裏,鄰居們終於放棄了嘲弄和鄙夷,江愛玲也不再突然間的失控把所有能扔動的東西都扔到她的身上,但這些對於蘇小貝來說,好象並不是結果,即便是從前,或者未來,對於蘇來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只是最普通的流像,和她沒有關係。
只是經常性的恐懼,夜色如墨,黑暗降臨的時候,那種恐懼開始糾纏,蔓延到身體的所有部位,精神開始膨脹,一個模糊的男人經常出現在蘇的夢裏,在每一個場所,背景的顏色全是濃的無法融化的漆黑,蘇清楚的記得,那個男人沒有出現之前,蘇抬頭看見了光,大片大片柔和紅色光滲透進她的身體,然後明亮瞬間被日食。蘇抬頭,看見那個男人。
她拒絕把那個男人想像成蘇南,就像蘇南消失之後她拒絕在心裏稱呼他為父親一樣。
然後便是失眠,大量的失眠,清晰的感受到身體上面的陰影一點點的向下浮沉,然後在幻覺出現之前,再次睡去,期間聽見江愛玲低聲的哭泣。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沒什麼原因。蘇對自己說。
蘇小貝十七歲生日的那天,陽光充沛的甚至有些逼仄,學校發給了蘇小貝勸退的通知,這樣一所正常的高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個長年冷漠不語,並且拒絕填入個人檔案拒絕透露任何家庭背景的怪女孩。
已經有些蒼老的校長把通知書交給蘇的時候說,蘇,我不知道究竟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但我知道,你在用三十歲的姿態來度過你的十七歲,你身上隱藏的東西讓我不安,但是,我希望你好。
蘇,沒有人排斥,你卻排斥了所有人。
蘇,你的靈魂一直在俯瞰這個世界。
蘇,希望你好。
這個信封天主的老校長,讓她感覺溫暖,讓她一轉身,淚流滿面。
江愛玲好象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她企求蘇小貝能讓她為她過一個生日,蘇冷漠的看着這個女人,然後點點頭,江愛玲像個孩子一樣雀躍,陽光打在她的已經不再精緻的臉上,卻能返還出一些生機,興奮使她不知所措,然後打開滿是裂縫的衣櫃,一件一件的試着那些已經過時的衣服,嘴裏不斷的念叨,會不會顯老,會不會太鮮艷,然後又自顧自的脫下來,換上另一件,持續不斷,蘇小貝坐在一旁不語,心裏莫名的煩躁。
陽光讓每個人心裏溫暖,建築龐大的陰影投落在地面,天空湛藍,少有的飛鳥閃過,蘇小貝走在陰影里,黑暗讓她恐懼,明亮卻讓她絕望。
我們去朝陽路的咖啡店,出門前,江愛玲說。
那個赤膊鼠躥的胖男人走後,江愛玲再也沒有認識任何一個男人,性情突然的溫順甚至自閉,卻仍舊不做飯,不洗衣服,不做任何家務。很少出門,經常的低聲哭泣。
走到朝陽路的時候,江愛玲對蘇小貝說,那家咖啡店,是我和蘇男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個時候,整座城市只有這一家咖啡店,孤獨的就像蘇南。
我愛他,這是我的劫難。
蘇小貝停下腳步,然後又走到她面前。
下午的街道車輛稀少,大部分私家車都停留在公司或者寫字樓的車場,於是一輛公交高速行駛,當臨近這兩個女人的時候,蘇小貝感覺到一陣風自由的從她耳邊吹過。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所有的路人都扭轉視線,然後第一聲尖叫。
整個天空被漫成紅色,在這個有着紅色陽光的午後。
蘇看見江愛玲被撞飛了出去,落到地面,然後翻滾,每翻滾一次,地上就呈現出一片破碎的血和肉。
我愛他,這是我的劫難。
江愛玲知道這是唯一能夠刺痛蘇的語言,然後她滿意的看見蘇冷漠的走過來,用了恰倒好處的力量,把她推向了路中央。
死之前,江愛玲看到了所有的過去,她看到那個讓她愛到無法解脫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軀,她看到那個男人詩一樣的容顏,她看到那家孤獨的咖啡店,看到蘇從生下來就很少笑容的臉。
那個男人給了她幸福,然後又給了她孤獨的背叛和怯懦的靈魂,那個男人給了她無法再去生活的生活,然後又給了她不能回憶的回憶,結尾的時候,她選擇用死來忘記。
蘇,你讓我記住這個世界,我只能用我的死,來忘記。
蘇,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我只能用我的死,來補償。
原來那些美好,你永遠都留不住,你留住的,都不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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