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阿姐鼓2)
86_86955我望着鼓聲傳來的方向,身子輕悠悠的不由自主的飄向那一邊。月亮很大很圓,光華如水銀瀉地。我飄過自家的田地,飄過常去洗澡的那條河流,又從幾所房屋頂上掠過,然後飛入了大山深處。鼓點聲越加清晰,那咚咚的巨大的響聲一下下彷彿敲在我心上,和着我心跳的節奏,好像震動了我的靈魂。
越過高高的山脊,我看到了一塊平地。平地上沒有花草樹木,在月光下裸/露着紅褐色的泥土。有許多人圍成一圈跪在地上,空地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正熊熊燃燒着的火把。每一個火把旁邊,都支着一個圓桶形的赤紅色的大鼓。四個精壯的漢子打着赤膊,正手持鼓杵敲擊着鼓面。咚咚咚,咚咚咚……
這些人,好像都是我們村裏的人。只不過,除了打鼓的幾個是青年人,其餘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圍在一起,嘴裏念念有詞的不知在說些什麼。似乎,是在禱告?念了一會兒,他們彎腰叩首,跪拜起來。
他們在跪拜什麼?我想飄過去看一看。這時突然一個凄厲的慘叫聲響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般可怕的叫聲,似乎飽含着無盡的痛苦冤屈。在這可怖的叫聲里我渾身顫抖,驚醒了過來。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坐起身來。窗紙微微發白,天就要亮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恍惚,總是不斷想着回家途中的詭異遭遇還有那個古怪的夢。拾掇好了帶回家的東西,幫父母幹了半日農活,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站在自家場院裏,看着西邊天際艷紅的落霞。竹籬旁邊一大片太陽花奼紫嫣紅,開得絢爛奪目。沿着竹籬旁邊的小路往前走,能走到我們家的田地。我想起小的時候,姐姐常常要一邊照顧我,一邊下地干農活。她會先給我采上一大堆野花野果,讓我坐在田坎上玩,然後才去到田地里做活。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她背着背簍,牽着我的手,陽光把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記憶像一張張褪了色的舊照片,模糊而溫暖。溫柔沉默的姐姐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我所有關於童年的回憶,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有她在一旁默默的守護着。其實我也明白,我那關於她已有了自己的家的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許,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就算她真的是自己離家出走的,她不能說話又沒有文化,想要在外面那冷酷的世界生存下來,是何等的艱難?我也想過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來試着尋找她,只可惜,她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
暮色蒼茫,霞光一點一點褪盡,歸鳥撲扇着翅膀投入山林,遙遙幾戶人家的屋頂上冒出裊裊炊煙。我長長的嘆息着,心情十分低落。
大概是因為白天思慮太重,晚上我不停的做着噩夢。一會兒夢見陳二叔一身鮮血淋漓的要來拉我走,一會兒又是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怎麼走也走不出去,一會兒夢到姐姐在陌生的城市裏被欺侮踐踏……一連串噩夢做下來,等到白天我照鏡子時看到自己臉上起了濃重的黑眼圈,滿眼都是倦意。
上半天下地做了農活,下午再無事可做了。吃過午飯後,我打算到山裏去走走。
沿着場院一側的小路上了山,四周的一切都是我無比熟悉的。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只有四季交替帶來的變化。葉子綠了又黃了,果實結了又落了。而人類呢,一年又一年裏,新的生命降生了,舊的生命逝去了,山裏的樹木便又粗了一圈兒。人類對於這恆久存在的大山來講,只是一茬又一茬的過客罷了。
午後的陽光溫暖熾熱,曬得人昏昏欲睡。我走到一棵老槐樹下,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樹榦,閉上了眼睛。這棵老槐樹的周圍是一片較為平整的草地,小時候,我常常和姐姐一起在這裏玩耍。夏末的時節,槐樹上開滿了一串一串小白花,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着,像在惋惜自己即將消逝的生命。玩累了后我吵着要睡覺,姐姐就把我抱到樹下,自己靠着樹榦坐着,讓我靠在她懷裏休息。我常常睡着睡着,就滑倒在她膝蓋上……
想着過往美好的回憶,我意識朦朧了。背後的樹榦粗糙冷硬,我慢慢的滑倒下去。半夢半醒之間,我覺得自己的腦袋下面好像不是草地,而是某個溫暖的,熟悉的,縈繞在我記憶深處的……我聽到自己模糊的聲音:“姐姐……”似乎有水滴順着眼角滑落下去……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然西斜。我發現自己歪歪的倒在樹榦一側的草地上,眼角有乾涸的淚痕。真是個,讓人傷感的夢啊!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土,準備回家。剛走出去兩步,我猛然看到,老槐樹上竟然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
怎麼會這樣?我先前走到這裏來的時候明明看到樹上並沒有開哪怕一朵花,只有一些生澀的小花苞,離開花還早着呢!怎麼我一覺醒來,竟已是滿樹繁花?
我驚疑不定的在樹下站了半晌,又在四周找了一圈兒,沒有發現別的異常情況。想起夢裏的場景,我鼻子酸酸的。姐姐,是你回來看我了嗎?我現在過得很好,請你放心的去往那個黑暗沉寂的永恆之地吧。
吃晚飯的時候,我忍不住跟父親母親講起了這件事,感嘆着是姐姐回來看我了。聽了我的話,他們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母親更是把手上拿着的筷子掉到了地上。這般奇異的事情任誰都會感到驚訝,更何況做為親生父母,他們的心裏一定震動非常。因此,對於他們的表現我並沒去多想。反而,我有些後悔不該告訴他們,我這樣講,不是篤定姐姐已經過世了嗎?讓兩位老人家有個念想多好,何必要去拆穿呢?
光陰似箭,一轉眼,我回到家中已經有十來天了。幾乎每天我都會去老槐樹下轉一轉,槐花像潔白的雲朵一樣瀰漫著整個樹冠,那種溫暖熟悉的甜香,讓我每次嗅到的時候,都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每次像童年一樣的坐在樹下閉起雙眼,我都會生出一種姐姐還在身邊的錯覺。因此,我越發的喜歡待在這裏。
這一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樣的爬上山,來到老槐樹所在的地方。等我站到那片草地上時,眼前所見的景象讓我怔住了。那棵從我出生開始就挺立在這裏的槐樹已經被砍去了,地上只留下一座傷痕纍纍的樹樁。草地上有一道重物拖行過的痕迹,四處散落着花瓣和樹葉,一片狼藉。我獃獃的佇立了半天,心頭一陣陣的絞痛。是什麼人砍了它?通常只有建房時才需要這樣大的木材,沒聽說過誰家在造房子啊!
悶悶不樂的回到家裏,我向父母問起了這件事。他們眼神閃爍,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被我問急了,才說出來是他們向村長說了槐樹突然開花這件事。村裏的老人們一商量,都覺得這是妖異之兆,怕給村子裏帶來災禍。於是今天一大早,就找了幾個青壯把老槐樹給砍了,拖到河邊燒成了灰。
聽了父母的回答,我只覺得心頭苦澀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想出言責怪他們大驚小怪吧,看着他們蒼老的面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們在深山裏居住了一輩子,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對於鬼神之說更是深深的相信着。他們做出這樣的事來是很正常的,這事說到底只能怪我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們提起來?我懊悔極了,但也已經是於事無補了。
夜晚躺在床上,我怎麼也無法入睡,眼前總是晃動着小時候和姐姐一起生活的場景,還有那棵開滿了白花的老槐樹。翻來覆去的折騰了一會兒,我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拿上一隻手電筒就出了門。
這條山路我熟識已極,即使在夜晚也能健步如飛。不一會兒,我就靠近了老槐樹所在的那片草地。空氣里依然瀰漫著槐花淡淡的甜香,我深深的嗅了好幾下,只覺得香味越來越濃烈了。這氣味竟然能留在空氣中這般久?
今晚的夜空中,繁星璀璨,北斗七星和絢爛的銀河都無比清晰。一輪滿月懸在繁星當中,莊嚴,皎潔,美好極了。如水的月光下,一棵粗壯的大樹巍巍挺立着,滿樹潔白的繁花像是輕柔的雲朵。一陣風過,花朵和枝葉簌簌搖晃着,送來溫暖的甜香。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啪嗒”一聲手裏的手電筒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到一旁不動了。老槐樹?它不是已經被砍了嗎,怎麼會還在?我伸出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所見到的景象並沒有改變。它還在,它真的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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